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
她也不清楚了。
总之千言万语都汇成了一句话,“好好的人,就那么没了”。
——有人说,钟家先生是在陪夫人回乡探亲的路上遇到了劫匪。
也有人说,是钟家夫妇时运不济,外出游玩时那船在江上遇到了怪风,将一船的人都吹得落了水。
反正是在七八年前——是在永靖三十四年的冬末,抑或是永靖三十五年的初春——就在七八年前的某一天,钟家的这对夫妇就那么毫无征兆的没了,等到消息自浔阳江边传回到庐山脚下的时候,他二人的尸首,也早已被那江水卷送到了岸的那头。
——只剩下了些许还没被江鱼水鸟们吃干净的骨头。
人没了,家也散了,但日子却还得那么继续过着。
其实说书先生在死前,曾给钟林逍他们祖孙留下过一笔不太大、但也不算很小的遗产,倘若不出什么意外,他们精打细算的节省着些,大约还勉强能凑合着撑过十年。
十年后,三四岁的孩子长到了十三四岁,差不离也到了能担负起家中农活的年纪——至少也能帮着钟老伯垦上一半的地。
届时他们那日子虽要过得清苦一些,却也不会落得如今日这般,让那小小的孩子将过了十岁,就得跟着镇中的小混混们,上街去收什么“常例”。
——奈何世事惯来不会就那样遂人的意的。
钟老伯的身子,在得知自己儿子儿媳都死于非命的那一日便垮下去了,连带着才四岁的小林逍也跟着整月的噩梦连连,险些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要去他一条小命。
那说书先生留下的钱财,在祖孙二人病好后就剩不下多少了。
在最开始的那些年头,钟老伯他们祖孙二人,甚至是要靠着街坊邻居们不时接济着,方得以保全的性命。
——就连本属于钟家的那一小块田地,也是在乡亲们无需宣之于口的默契下,你一分我一分,轮番帮衬着给他们拾掇完的。
但纵然如此,他们那生活仍旧是过得万般艰难。
前些年,已长到了七岁的钟林逍虽已能下地帮着自家祖父去做上些简单的农活,可钟老伯那在数年前就已垮了的身子却再支撑不下去了。
经年累月未曾彻底治愈的顽疾令他的躯壳日渐虚弱,加之饭食里又常年见不到多少油水——这年头,除了逢年过节,又有几家能肆无忌惮的在菜里开荤放肉?
于是钟老伯倒下去了,虽不至立即殒命,却也被迫常日于病榻流连。
镇子里的郎中替他看过,说他这是“饿病”,是“穷病”。
是从前急火攻心之后,一直没能得到很好的调养而拖出来的,加上他年纪大了,身子骨本就不再如年轻时那般的结实强健——除了开药帮着他吊住性命,他也想不到别的办法。
毕竟药喝得多了会吃不进饭食,而饭吃得不对,他那身子又要一直这么虚弱着。
——这就自然是再好不了了。
当年那郎中说完,连看诊的费用都没要,匆匆留下了一剂方子并上够吃一个月的药就走了。
替钟老伯请来了郎中的那个街坊听完亦是大为惋惜,但所有人却也都无能为力。
——还是先前说过的那句话,这年头,天下虽还太平,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们的生活也就是那个样子。
每家地里能产出来多少粮食都是有定量的,无论种地、打猎,还是下水捞鱼,这也都是些要看天时的营生。
风调雨顺的年岁,田里的粮食能产得多一些,集市上的鱼肉卖得也不会那么贵。
这种时候,各家米缸里的存粮就能多上一点,餐桌上的菜色瞧着亦更丰盛。
但倘若是遇上了大旱大涝的时间——他们九江和南康临近着鄱阳湖,府境内又还有着个浔阳江,竟还算是不怕旱的地方了——但怕涝。
遇上了雨多水多的大涝时节,地里的稻子都被沤烂了,江湖里的鱼也跑得不知道钻到哪去,那各家的裤腰带就得勒紧些了,粮价会涨,他们也很难能再吃得起多少荤腥。
再加上,粮价会涨会跌,朝廷要收的税粮,却很少会往少里走。
——尤其是曾经先帝还在的那些时日,永靖三十六年近乎是他们这些人如今回忆起来,都觉得头顶像蒙了一大片阴云般的可怕岁月。
其实打从永靖三十四年,平素以仁善著称的先太子暴毙之后,先帝行事就变得愈发荒诞起来了,但他那一年的行事,又好似格外荒诞得厉害。
他们记得,那一年的春日落了场连绵了两月不止的雨,江里涨了水,田里的粮食也被淹了大半。
可那年的粮税不减反增——高额的粮税令他们被压得险些喘不过气来,若非最后是秋末冬初时先帝骤然驾崩,新帝即位又及时减免了他们的税款,许多人家指不定就要熬不过那个冬天了。
是以,想让他们在往常吃饭时,多带上钟家祖孙两个的一双筷子,这不难。
但想让他们不但带上了这祖孙两个的一双筷子,还想要他们替钟老伯顿顿准备些适口的、能让他将养好身体的油腻荤腥,这就没人能办得到了。
——连她也不能。
老板娘想着垂眼收回了目光,转头又继续不紧不慢地朝着学堂走。
虽说她那栖云山庄每日是都要多出来不少没卖完的剩余菜品,有许多菜甚至都还没怎么被客人动过。
但这样的菜,她能吃,她店里的伙计们能吃,四处游荡着的、有时上山,有时又在镇子里的叫花子能吃,她却没法日日着人将它们送给山下的钟老伯。
否则,她送了钟家,又凭什么不送李家、凭什么不送王家和刘家呢?
她本和钟家非亲非故,这镇子里也不止钟家一家的日子过得艰难,她凭什么只接济了这个,而不去接济那个?
所以她也不行,她只能像现在这样,极偶尔的,才能借着要送钟林逍回家的由头,顺便给他塞上点能吃的东西。
——这也是这孩子时不常就要上山同她比试,要让她交什么“常例”,她却没有哪一次当真生气的根本原因。
她知道的,要是没有那几个小混混整日带着钟林逍去四处闹腾,没有他们整日变着花的想办法多掰给他一两个铜子,给他分点肉吃,这对祖孙早就该活不下去了。
……但同样的,即便是有这样的理由横在这里,她也不觉得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整日跟着混混们去南蹿北跳地收什么“常例”,是件好事。
——他下次再因为这种事而跑上山来,她还是要打他。
至于他今日说的那个,他想拜她为师,想跟着她习武……
女人的瞳底止不住地轻轻晃动起来,武艺这东西对她而言,实在是一种她轻易不愿去触及的伤痛。
说实话,若非今日罗洪突然来访,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身的好武艺。
……当然,习武总归是要比来日只能在镇上当个游手好闲的流氓地痞要强得多了。
但她觉着,那孩子想要习武理由还尚不明晰,她还不愿意就这样的收下他。
世上最精妙绝伦的武艺,和文人墨客们手里看似轻如鸿毛,实则却重逾山岳的笔杆子一样,都是一种极强的,既可以被用于开创与守护、又可以被用于毁灭与破坏的力量。
她不敢将这样的力量,随随便便地就交到一个没有想法、心智也还不够成熟的孩子手中。
——她总要等弄明白了他的动机,总要等他自己想清楚,他究竟为什么要去习这个武。
想过了一遭的女人无声松出口气来,路过街上的小摊时,她顺手给学堂里那正等着她的小丫头买了两块甜糕,又包了一小包铺子里新下来的蜜饯。
大鄢的宵禁惯来不似前朝那般严苛,三更前街上都还能看得见人烟。
这会那天尽头处犹挂着半轮血一样的残日,集市上自然也正喧闹得如同过了小年。
她打从七年前来到这庐山之后,便一直爱极了九江这一派热热闹闹的烟火气——无论那日子是浓是淡,你在街头总能瞧见个卖着粉的小摊,巷子里也常堆着大把没烧完的木柴,还有人家里疯长过了院墙的青翠藤蔓。
——这样的烟火气息并不新鲜。
它陈旧,老朽,古板执着中却又夹杂着一线令人无法忽视的、勃勃的生气。
那生气就藏在街上每一块石砖的缝隙里,藏在浔阳每一捧的江水里。
这样的生气,会让她觉着自己还是切实地活在这世上的,会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曾生活在人间。
此事说来也是奇怪……那庐山上云海,常年衬得整座山都如在仙境,山下的镇子里,却又偏生有着别处都甚少能见到、浓郁的烟火气息。
“今欢,走啦——我们该回山上去了。”总算找见了学堂的女人遥遥招了手,那蹲在门槛上正等着人的孩子见了她,立马蹦跳着跑上前来,笑眯眯地叫着她“阿娘”。
得了甜糕的小丫头一向是最好哄的,她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念叨着与女人讲起她今日又在学堂里遇到了那些趣事。
仅剩的余晖将二人的影子拖成了长长的两道竹竿,而那竿头摇晃着,又转眼便消失在了山上茫白的浓雾中。(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