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隔世之事

    这夜的庐山落了雨,有水珠滴滴答答地顺着房顶流下瓦檐。

    床上,睡梦中的女人睡得像是有些不大踏实——她眼前正如走马灯一样轮番照映着她在山外的那些过往,以及那些于她而言恍若隔世的、光怪陆离的从前。

    ——老板娘姓祝。

    十八年前,她是春生门里,年龄最小的那个师妹。

    而在二十年前,她则是某省考古研究馆里,年龄最小的那个馆员。

    ……是了,研究馆。

    她曾是个穿越者。

    哪怕她如今已快忘了自己是个穿越者了。

    床榻上的女人双眸紧闭,眉心不自主地拧成了个疙瘩。

    十九年前——彼时还是永靖二十三年——十九年前的某一天,她在翻阅馆藏的某本典籍时,莫名便被带到了这个并不存在于史书上奇特异界,躯壳也随之变为了她六七岁时的模样。

    那天她套着她那件已然宽大得像是只大布袋似的、不再合身的衣裳,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春生门的山门外头。

    守着的门的小弟子们起初以为她是附近村镇里,谁家贪玩走迷路了的姑娘,可他们瞧着她那身古怪又不合体的衣裳,又觉着她不像是个该住在他们这里的姑娘。

    于是他们问她,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吗?

    “祝岁宁。”

    她怯怯回答,转而不着痕迹地抬眼瞥向山门石匾上镌着的那三枚篆字。

    那时她尚不清楚自己究竟被那一本无名典籍给带到了哪里,但她认得那石匾上的字,听得懂小弟子们嘴里说出来的话,同样也瞧得出眼中流淌着的、满带善意的好奇。

    ——这是两个好人。

    两个有点傻乎乎的好人。

    她这样暗暗想着,继而又对着那两个好人可怜兮兮地眨了眼睛:“但我找不到我的家在哪里了。”

    “——我好像没有家了。”

    ——她的家,压根就不在这个世界。

    她确实是没有家、也再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这认知令那从前分明已长到快三十岁的女人险些立地哭了出来,但她那眼泪将掉未掉的模样落到了弟子们的眼里,却被他们理解成了她是个被人抛弃的、无家可归的可怜孤儿。

    由是他们回山同自家师长打了个招呼,扭头便连哄带劝地将她带进了山门。

    她不知道这世上终竟有没有所谓的“大侠”,但春生门里的这些家伙,却又着实满足了她年少时对“侠士”们的所有幻想。

    他们会不厌其烦地仔细给她介绍着山门里的一草一木,会由着她任意挑选一个她喜欢的住处。

    她随着那两名小弟子跨过山门的时候,还正好碰上几个因家中无粮,而上山求门中人“借”他们一捧米的百姓——那个一身张扬彩衣,眉眼看着稍有些凶巴巴的师姐毫不犹豫地就挥手给了,在他们临走之前,她甚至还自掏了腰包,给他们一人分了几个被摩挲得光亮亮了的铜板。

    “回去吧,记得再顺路给家里的孩子们买点鸡蛋。”

    那师姐笑眯眯地弯起眼睛,原本因上扬而微显凶悍的剑眉,这时间竟带着股出离的柔美。

    女人后来才知道,这春生门里的弟子,大多是与她“一样”的,失了父母的孤儿——而那些从前没了家的大“孩子”和小孩子们聚在了一起,便也就这样慢慢攒出了个新的“家”来。

    ——她就是这般留下来的。

    在最开始的那段时日,她总是睡得很不安生。

    她会做梦,有美梦,也有噩梦。

    噩梦时她总会见到那个世界她的父母亲友们围着她“生前”的“遗物”哭了个肝肠寸断,看他们在对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思念里将生命走向终点。

    她会梦到她像是从没在那个世界出现过一般,与她最爱的那些人们对面不识、相顾无言……而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在那些噩梦里被某种难以言明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抹除殆尽了。

    只余一道道空空的弧线。

    而那些美梦——那些美梦做来似乎是比噩梦还要更加难捱。

    她会梦到她在某一日突然便又穿回去了……会梦到所谓的“穿越”,不过是她在馆里摸鱼小憩时偶然撞上的一场梦境。

    但自这样的梦中醒来之后,她睁眼所能见到的,还会只有那陌生的纱幔和陌生的窗帘——周遭陌生的一切会一遍遍的提醒她,她只怕是这辈子都再也回不去了。

    她再也回不到她的世界,回不到她的家,也再看不到她的爸妈。

    ——那时她的枕巾总是湿漉漉的。

    上面会沾满了她在午夜梦回时,悄悄淌下的泪。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彻底淡忘掉了她的曾经;又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算真正融入了这个世界。

    起初,她以为自己会在夜里偷偷哭鼻子的事很是隐秘,直到半个月后的某个清晨,她拉开大门,发现自己的门前像长蘑菇似的,种满了一地的师兄师姐和师叔师伯,她看着他们面上浑然不加掩饰的担忧与关心——她方意识到,原来她的那点小动作,竟是自始至终都没曾逃开过他们的眼。

    “你们这是……”她讪讪呢喃,眼神闪烁着,不敢与他们对视。

    那种了一地的“蘑菇”们闻言立时七嘴八舌地念叨起了自己的满腹不安。

    “你的枕头每天都是湿的。”会替她收拾屋子的师姐满面忧愁,“眼眶也总是红通通的。”

    “我住得离你近些,小岁宁——虽然那声音很小,但我每晚都能听到从你屋子里传出来的哭声。”住得与她仅一墙之隔的师叔嗡嗡着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你最近饭吃得都比刚来的那两天少了。”平常喜欢待在膳堂里,会帮大家打饭煮菜的师兄挠了挠脑袋。

    “你是想家了吗?徒弟。”收她当了弟子的师父迟疑着生出个大胆的念头,“要不然……你先随我,去我那住上两天?”

    她这头话音刚落,那边的一地蘑菇登时暴动了一般,将她从头到脚地埋了个囫囵。

    她听见她那些平素瞧起来姿态端方持重的师叔师姐们一边埋,一边狠狠唾骂她师父的“无耻”行径——

    什么“呸!凭什么非要去你那啊,你是师父我就一定得让着你吗”;什么“山里都多久没捡到过这么小的小丫头了,要照顾那也该是大家一起照顾”。

    什么“嗨呀,你管她嘴里又放什么屁呢,直接给这狗师父埋了就完了”……

    她定定戳在门边,看着他们嬉闹着打成一团,蹲在最外边的师兄师伯们不好上手,索性举着几枝不知道从哪薅来的小树杈子,绑上条发带,便当作是旌旗一般,给师姐师叔们呐喊起来。

    ——她那日就那么笑着瞧着他们闹着,笑着笑着绷不住哭出来了满面的泪,而后又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中,不受控的,被人逗得笑出了声。

    她就是从那天起,才打定了主意要努力忘却她的过往,真正融入这个世界、加入这个正满心欢喜等待着她加入的“大家庭”。

    她开始试着去了解这个从未在史书上出现过的时代……开始试着去重新做回一个孩子,做回一个无忧无虑的幼童。

    于是她慢慢了解到她所处的这个国家叫“鄢”,人们会习惯于将它称之为“鄢国”或是“大鄢”。

    大鄢和她记忆中的大明有些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于史书上的那个大明。

    ——这像是宋朝覆灭后,历史上偶然出现的一个奇特的分支,它的民风不似大唐那般开放,却也不如明清的那般保守。

    ——它传承了前朝,而又不曾完全传承前朝。

    她了解到那个时不常会上山拜访、看起来高高瘦瘦又通身贵气的青年是这个国家的太子;而她所在的这个“春生门”身为一个发自民间的江湖门派,又于永靖二十二年时,在太子姬崇德的劝说与安排下,合着余下四个江湖鼎鼎有名的世家大派,一同归顺了朝廷。

    ——姬崇德是一个心地仁善,有实力又有手段,还肯亲下民间,去切身体会百姓疾苦的主君。

    倘若一个国家的未来储君,都会是像他这样的贤德君主的话。

    那么大鄢的国力,有一朝说不定会超越她曾熟知的那个大明,乃至逼近那个梦一样留存在他们每个人心目中的盛唐。

    借着自己那已变成了孩子的躯壳、悄声观察过姬崇德许久了的女人这样暗想,旋即她放下心来,大着胆子将自己当真变回了一个孩子。

    她像世间所有最活泼闹腾的孩子那样去上树掏鸟、下水摸鱼,会跟着只野兔,在山谷里撒了欢地奔跑上一个白天。

    后来她的师父被她磨得没了招了,给她做了只小小的弹弓——她拿着那弹弓将师叔院子里的老树弹了个半秃,而后又被师父当场逮获,被她狠狠揍了顿屁股。

    那日她被那鸡毛掸子揍了个满地打滚,疼痛中她憋不住抱着她师父的小腿放声大哭。

    师父那时还以为是自己下重了手,正慌乱着想要哄她两句,却又发现她在哭过后,竟悄咪咪的将她一脸的鼻涕眼泪,都尽数蹭上了她的裙摆。

    那天她师父追着她上下跑遍了整个山门,傍晚时分,她们师徒两个烂泥一样,瘫在山中小广场的地上气喘吁吁,她望着头顶正烧灼着的万里晚霞,笑眯眯地弯起眼睛。

    ——她知道,自此以后,她就是个真真正正的、属于春生门的,属于大鄢的“人”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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