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地下审讯室,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单向玻璃的这一侧,烟雾缭绕。老刘脚下已经扔了七八个烟头,他盯着玻璃另一侧那个纹丝不动的男人,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三十六个小时了。”刑侦支队副队长王志刚哑着嗓子说,“不吃、不喝、不说话,连厕所都没上过几次。这他妈是铁人?”
审讯室里坐着的,是昨晚行动中唯一活捉的核心人物——代号“老猫”。真名不详,身份不详,只知道他是那个“狼哥”的副手,负责整个交易的具体执行。从被捕到现在,他像尊泥塑的菩萨,眼皮都没抬过几下。
“换了几波人了?”老刘声音嘶哑。
“三波。我、老王、小张,连预审科的老专家都请来了,没用。”王志刚苦笑,“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我们拿出他儿子在医院的照片,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老刘狠狠吸了口烟。昨晚“老四”在审讯室暴毙的阴影还笼罩在每个人心头。毒理报告已经出来了,确实是***,藏在特制的空心假牙里,咬破后三十秒内死亡。干净、利落、专业。
这意味着,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普通的犯罪团伙。
“陆辰那边呢?”老刘问。
“在查‘老猫’的底。身份是假的,指纹库里没有,人脸识别比对失败。这家伙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王志刚顿了顿,“但陆辰说,他肯定有家人,而且家人是软肋。”
“怎么确定?”
“他说……是直觉。”
老刘没接话。他走到玻璃前,仔细打量着“老猫”。中年,平头,国字脸,长相普通到扔人堆里就找不着。穿着普通的灰色夹克,双手戴着手铐,平放在审讯桌上。从进来到现在,他的姿势几乎没变过——肩膀微耸,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右手小拇指压在左手手背上。
一个标准的、防御性的姿势。
“他在怕。”老刘突然说。
“什么?”王志刚没听清。
“我说,他在害怕。”老刘指着玻璃,“你看他的肩膀,一直耸着,这是典型的防御姿态。还有他的手,右手小拇指一直压着左手——人在极度紧张时,会有无意识的自我安抚动作,比如触摸自己的身体。”
王志刚凑近看了看:“可他表情很平静啊。”
“所以才可怕。”老刘掐灭烟蒂,“真正的亡命徒,要么嚣张,要么崩溃。他太平静了,平静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这种平静,是训练出来的。”
审讯室的门开了,陆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
“有发现?”老刘转头。
“有一点。”陆辰把平板递给老刘,“我调取了他被捕前后七十二小时的所有监控。发现他在交易前二十四小时,去过城南的‘安康’社区卫生服务站。”
“看病?”
“不。”陆辰放大一张监控截图,画面里,“老猫”从社区卫生服务站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药袋,“我让人去服务站查了,他用的假名,说是失眠,开了三天的安眠药。但重点是——”
陆辰切换图片,下一张是服务站对面便利店的监控,时间戳只差五分钟。画面里,“老猫”没有离开,而是站在便利店门口的公共电话旁,打了将近十分钟电话。
“公共电话?”老刘眼睛一亮。
“已经让人去查通话记录了,但希望不大。那是老式插卡电话,没监控,而且很可能用的是不记名卡。”陆辰说,“但我让技术科分析了他在打电话时的微表情。”
平板上播放着一段放慢十倍的视频。“老猫”拿着听筒,侧脸对着隐蔽的摄像头。陆辰按下暂停,指着他的眼角:“看这里,他在听到某些话时,眼眶周围的肌肉会轻微收缩。还有这里,嘴角有不到零点一秒的下撇——这是典型的恐惧反应,而且是针对特定话题的恐惧。”
“他在跟谁通话?说了什么?”王志刚急切地问。
“不知道。”陆辰摇头,“但可以肯定的是,那通电话让他感到害怕。而这种恐惧,延续到了现在。”
老刘盯着画面看了很久,突然问:“陆辰,你相信直觉吗?”
“我只相信数据和逻辑。”
“那如果数据和逻辑都走不通呢?”
陆辰沉默了几秒:“那就需要新的视角。”
深夜十一点,陆辰回到办公室。
专案组的灯还亮着,但大部分人已经回去休息。连续三十多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铁打的人也撑不住。只有周雨薇还在电脑前,屏幕上滚动着密密麻麻的代码。
“还没走?”陆辰把一杯热咖啡放在她桌上。
“马上就好。”周雨薇揉了揉太阳穴,接过咖啡喝了一大口,“对了辰哥,你让我盯的那个核心群,有动静了。”
陆辰神情一肃:“什么动静?”
“你看。”周雨薇把电脑屏幕转过来。
那是陆辰加入的一个内部技术交流群,成员不多,但都是全国各地公安系统的技术精英。昨晚行动结束后,陆辰在群里匿名描述了审讯困境——当然,隐去了具体案情和人物信息,只说是一个“极其顽固、心理防线坚实的嫌疑人”。
大多数回复都是技术层面的建议:测谎仪参数调整、微表情分析算法、甚至有人建议用“感官剥夺”之类的极端手段。直到半个小时前,一个从未发言过的ID出现了。
ID:“心灵捕手”。
头像是一片深蓝色的星空,没有签名,没有个人信息。他(或她)只发了一段话:
“从你描述的姿势和反应模式看,此人不是亡命徒。亡命徒的核心情绪是愤怒或绝望,但他的微表情里没有这些。他有强烈的恐惧,但恐惧对象不是法律惩罚——法律惩罚是确定的、有程序的,而他的恐惧是面对‘未知威胁’时的本能反应。他在害怕他背后的势力,这种恐惧远远超过对坐牢甚至死刑的畏惧。”
陆辰瞳孔微缩。他快速往下翻。
“心灵捕手”继续写道:“你提到他双手交叠,右手小拇指压在左手手背上。建议你观察一个细节:当他听到‘家人’‘孩子’‘妻子’等词汇时,右手小拇指是否有轻微颤抖。如果有,那不仅是自我安抚,更是一种‘阻断’行为——他在用疼痛刺激自己,阻断这些词汇引发的情绪波动。突破口可能就在这里:他越是想保护的人,越是他的软肋。”
周雨薇压低声音:“我查了这个ID的登录记录,用的是多层跳板,最后出口在境外。要么是高手,要么……身份敏感。”
陆辰盯着那段话,大脑飞速运转。“心灵捕手”的分析和老刘的观察、他自己的推断,完全吻合。但这个人说得更精准、更专业,尤其是关于“小拇指颤抖”的细节——如果不是长期研究犯罪心理学和审讯学的人,不可能注意到这个。
“回复他。”陆辰说。
“以什么身份?问什么?”
陆辰想了想:“用我的账号,直接问:如果是你,下一步怎么走?”
消息发出后,两人盯着屏幕。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他们以为对方不会回复时,对话框亮了。
“心灵捕手”:“停止施压。他现在处于‘战斗或逃跑’反应的僵直状态,任何压力都会让他更封闭。给他安全感——不是法律上的,是物理上的。换一个更明亮、更开放的审讯室,去掉手铐,给他一杯温水。然后,让一个女性警员进去,不要问问题,只是闲聊,聊家庭、孩子、普通人的生活。当他开始放松时,让主审官进入,但不要坐他对面,坐他侧面。第一句话是:‘我们可以保护你的家人,但你需要告诉我们,他们在害怕什么。’”
这段话很长,发送时间却只有三秒。对方显然早有准备。
陆辰反复读了三遍。每个建议都违背传统审讯的“高压”原则,但从心理学角度看,却又无懈可击。
“要试试吗?”周雨薇问。
陆辰看了眼时间——凌晨零点十七分。他拿起手机,拨通了老刘的电话。
凌晨一点,审讯室的门再次打开。
“老猫”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但当看到进来的人时,他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进来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女警,穿着便服,手里端着两杯水。她没有坐在审讯桌对面,而是拉了一把椅子,坐在“老猫”斜侧面,距离恰到好处——不远不近,不会让他感到威胁,也不会过于亲近。
“喝点水吧。”女警把一杯水推到他面前,声音温和,“温度刚好。”
“老猫”没动。
女警也不在意,自己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像拉家常一样说:“我女儿跟你儿子差不多大,今年也上初一。现在的孩子啊,作业多得写不完,天天熬到半夜。你们家孩子学习压力大吗?”
“老猫”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单向玻璃后面,陆辰死死盯着他的右手。在女警说出“儿子”两个字时,那只一直压在左手上的小拇指,真的微微颤抖了一下。
幅度很小,只有零点几秒,但确实发生了。
“有反应。”陆辰低声说。
老刘站在他旁边,抱着手臂,表情凝重:“继续看。”
审讯室里,女警没有追问,而是自顾自地说起了自己女儿的事——考试考砸了哭鼻子,偷偷给班里男生传纸条被老师发现,周末非要学吉他……全是琐碎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小事。
“老猫”依然沉默,但他的肩膀,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那么一丝丝。
十五分钟后,女警站起身,自然地笑了笑:“水凉了,我再去倒一杯。你稍等。”
她离开后不到一分钟,门再次打开。这次进来的是老刘。
但老刘没有坐在审讯桌对面。他拉开女警刚才坐过的椅子,坐在“老猫”侧面,身体微微侧倾,是一个开放的、非对抗性的姿势。
“老猫”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加快。
“我叫刘建国,刑侦支队长。”老刘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审讯时的那种压迫感,“刚才那位是李警官,她女儿确实上初一,去年心脏手术,差点没救过来。”
“老猫”的瞳孔,在这一瞬间猛然收缩。
“我们知道你儿子的事。”老刘继续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十三岁,先天性心脏病,在省儿童医院排队等心脏。手术费五十万,你已经凑了二十万,还差三十万。昨晚那笔交易成了,你儿子就能活。”
“老猫”的身体开始发抖。不是那种剧烈的颤抖,而是从内而外的、无法控制的战栗。
“但我们抓了你,交易黄了,钱也没了。”老刘顿了顿,“你觉得,背后那些人,会因为你任务失败,就放过你儿子吗?”
“不……”一个字,从“老猫”牙缝里挤出来。这是他三十多个小时以来,说的第一个字。
“不什么?”老刘问,但语气不像质问,更像确认。
“老猫”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他的右手死死攥着左手,指甲掐进了肉里,留下深深的白痕。
“你怕他们。”老刘说,“怕到宁可在审讯室里等死,也不敢开口。因为你知道,说了,你和你儿子都得死。”
“你懂什么……”“老猫”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你们根本……”
“我们是可以保护证人的。”老刘打断他,“证人保护计划,你可以换个身份,去另一个城市生活。你儿子的手术,我们可以协调医院优先安排,费用也可以申请司法救助。但前提是——”
他身体前倾,盯着“老猫”的眼睛:
“你得告诉我们,你在怕什么。那些人是谁?他们在哪儿?你们怎么联系?”
审讯室死一般寂静。
“老猫”的胸口剧烈起伏,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他的眼神在挣扎,在恐惧,在绝望中寻找一丝丝可能的希望。
单向玻璃后面,陆辰屏住呼吸。他能看到“老猫”的心理防线正在崩塌,但还差最后一点,还差一个推力。
老刘显然也知道。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推到“老猫”面前。
那是“老猫”儿子的照片。但不是医院登记照,而是偷拍的——孩子背着书包走在放学路上,笑得灿烂。照片角落的时间戳,是今天下午五点。
“我们的人一直在保护他。”老刘说,“从昨晚开始,二十四小时。但我们的保护能持续多久,取决于你。”
最后一根稻草落下。
“老猫”死死盯着照片,眼眶渐渐红了。他的嘴唇哆嗦着,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瘫在椅子上。
“我说了……”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和我儿子都会没命……你们根本不知道……不知道‘暗网’的能量有多大……”
“暗网”两个字,让老刘和陆辰同时心头一紧。
“说清楚。”老刘的声音依旧平稳,“什么暗网?谁在控制?”
“老猫”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和恐惧。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无声地做着口型。
老刘凑近,才听清那几个字:
“他们……无处不在……”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灯,毫无征兆地灭了。
不是跳闸——整个房间瞬间陷入绝对的黑暗,连应急灯都没有亮。紧接着,走廊里传来刺耳的警报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和喊叫:
“断电了!”
“备用电源呢?!”
“有人入侵了安保系统!”
黑暗中,陆辰猛地转身冲向门口。但门被锁死了——电子锁,断电自动锁定。
“刘队!”他对着单向玻璃喊,但玻璃是隔音的。
审讯室里传来老刘的怒吼,还有桌椅碰撞的声音。陆辰掏出手机,用屏幕的微光照向玻璃——他看到了让他血液几乎凝固的一幕:
“老猫”瘫在椅子上,脖子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歪着。老刘正蹲在他身边,试探他的鼻息。
几秒后,老刘抬起头,隔着单向玻璃,对上了陆辰的眼睛。
他摇了摇头。
“老猫”死了。
在绝对黑暗的三十秒里,在戒备森严的市局审讯室,死了。
陆辰一拳砸在墙上。疼痛从指关节传来,但远不及心里的寒意。
他想起“心灵捕手”最后的那段话,想起那个深蓝色星空的头像,想起对方精准到可怕的心理学分析。
这个人是谁?
是友,是敌?
还是说……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局?
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开锁声。门被从外面打开,应急灯的惨白光线照进来。王志刚带着人冲进来,看到审讯室里的景象,脸色瞬间煞白。
“叫法医!封锁现场!”老刘站起身,声音冷得像冰,“所有人,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进出这层楼!”
陆辰走到“老猫”的尸体旁。男人瞪着眼睛,死不瞑目。他的右手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小拇指压在左手手背上,只是这一次,永远不会再颤抖了。
陆辰蹲下身,仔细检查。没有外伤,没有注射痕迹,没有窒息迹象。就像“老四”一样,死得干净利落,不留线索。
但这次更可怕。
这是在公安局内部,在审讯过程中,在众目睽睽之下。
手机震动了一下。陆辰掏出来,是那个技术交流群的新消息提醒。
“心灵捕手”在五分钟前,发了一条新消息。只有三个字,却让陆辰浑身发冷:
“小心内鬼。”(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