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国醒了,看着房梁上那道裂了三年的缝。今天就三件事:上山、采蘑菇、晒干。
王大力那封信在兜里两天了,县供销社的路必须打通。
他提上竹篓,篓底垫着化肥袋剪的塑料布。
院子里,陈大山磨着柴刀说:“东沟有野猪。”
陈建国勒紧腰间麻绳。
王秀英往篓里放了两个窝窝头:“真要碰上,就上树。”
推开院门,晨雾很浓。
走到半山腰时,天亮了,露出东沟的松树林。
陈建国记得清楚:第七棵松树底下有牛肝菌,西边腐叶堆下松茸最肥,崖壁背阴处有鸡油菌。
他钻进林子。
不到两小时,竹篓就满了一大半。松茸、牛肝菌、鸡油菌分开码好,大概十二斤。
三斤鲜菇出一斤干,这些能卖三块四毛八——够买二十五斤玉米面。
他靠树坐下吃窝窝头。
“咔嚓”一声,枯枝断了。
陈建国站起来,柴刀横在身前。
树丛里钻出赵小海,村西头赵瘸子的小儿子。
“建国哥,我挖野菜。”
“挖野菜跑这么深?”
赵小海低头:“想找值钱的……我姐学费还差二十八块。”
陈建国拿出三朵蘑菇摆地上:“看好——这是松茸,这是牛肝菌,这是鸡油菌。就这三种能吃能卖钱。”
“别的特别是红的花的别碰,去年上河村的事记得吧?”
赵小海脸白了。
“明天一早在这儿等我。你采的蘑菇,我一斤给一毛。两个条件:只采这三种,别跟人说。”
“为啥?”
“知道的人多了,蘑菇就没了。你姐的学费,想一个人挣还是跟全村分?”
赵小海点点头。
“明天把你姐叫上。姑娘心细,采得好一斤多给五分。”
陈建国背篓走了。
赵小海蹲下捡起蘑菇。一斤一毛,采五十斤姐就能上学了。
下山路上,陈建国算着账:赵小海和他姐一天能采十八斤,成本两块七,晒干能卖五块二,净赚两块五。
快到村口,看见李翠芬站在路边,穿着粉红衬衫,拎着两个罐头。
陈建国没停。
“建国!”李翠芬追上来,“我娘让我给的。”
“不用。”
“你非要这样?”
陈建国转身:“退婚就退婚,可你挑刘长海——他前妻的伤怎么来的,你没打听?”
李翠芬脸白了。
“罐头拿回去。嫁人前,去县医院打听清楚。”
陈建国走了。
李翠芬站在原地。罐头一块二一个还要工业券,她娘攒了八年买的。
陈建国进院时,太阳老高了。
院里支着竹架铺苇席。陈大山在编竹匾,王秀英迎上来:“这么多!”
“得赶紧晒。”
陈大山拿起朵松茸看了看:“品相不错,供销社爱要。”
“王大力信上说有多少收多少。”
陈大山手顿了顿,没说话。
拣蘑菇时,陈大山说:“早赵小海来过。”
“山里碰见了。”
“你要收他蘑菇?”
“嗯,一斤给一毛。他姐要学费。”
陈大山卷了根旱烟:“想当二道贩子?”
“是搭伙。他出力采,我找销路。”陈建国说,“光咱家采不了多少,加他们量上去才好谈价钱。”
“村里穷的不止他一家。你开了头,后面收不住。”
“山就这么大,蘑菇就这么多。等采没了,就得想新路子。”
下午晒蘑菇时,王秀英说:“早李翠芬来过,拎罐头站了半天。你爹没要,她抹泪走的。”她纳鞋底的手顿了顿,“那孩子看咱家院子……像看猪圈。”
陈建国看见娘手上的裂口,没说话。
“娘,等蘑菇卖了先还债,再盖新房。给您买缝纫机,蝴蝶牌的。”
王秀英眼眶红了。
屋里传来陈大山的咳嗽声。
傍晚陈建国又上山,往西坡采榛蘑。天擦黑回来,背了半篓。
晚饭时,王秀英把榛蘑单独拣出来。陈大山看着问:“真能卖一块二?”
“信上写的。”
陈大山喝口糊糊:“下午张富贵来了,说农机站缺看仓库的,一月十八块管午饭,问你去不去。”
煤油灯爆了灯花。王秀英勺子掉锅里。
十八块能买一百五十斤白面。
陈建国说:“这活我不能接。”
“为啥?”
“去年老马头卖鸡蛋被抓,判了三年。他老婆现在还瘫着。”
“蘑菇算不算鸡蛋?”
“算农副产品,政策允许卖。”陈建国说,“但张富贵想卡我,一句话的事。所以我更不能接。接了这辈子就焊死在仓库了。”
他顿了顿:“我要挣的不是一月十八,是一天十八,甚至一天一百八。”
王秀英碗没拿稳掉桌上。
陈大山烟快烧到手。
屋里静了很久。
“随你。”陈大山说,“但张富贵那儿你自己去说。”
“我去说。”
夜里陈建国睡不着,在《民兵手册》上写:
【六月十七:收赵小海蘑菇,探西坡榛蘑】
又补一行:
【第一批干菇成色决定供销社开不开门】
村口传来狗叫声。
陈建国闭眼想:县供销社的柜台,王大力的圆脸,张富贵笑不到眼底的脸。
去县城前有三关:干菇成色,张富贵的人情,山里无数双饿着的眼睛。
赵小海不是第一个缺钱的。等蘑菇能换钱的消息传开,这山就不只是林子了。
陈建国翻身摸到柴刀柄——明天上山,除了蘑菇还得防着别的。
1983年6月17号,上山采蘑菇的不会只有他一个。(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