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完全亮,陈建国和赵小海已经蹲在县城西关城墙边上了。
这段城墙是明朝留下的,很多砖都掉下来了,墙边长满了野草。
地上铺着些麻袋当摊位,人倒是不少,但都像做贼似的,说话声特别小。
有人蹲着,有人站着,眼睛总往大路方向看。
赵小海轻轻拉了拉陈建国:“建国哥,你看那个人腰上。”
陈建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个穿灰布褂子的中年人,腰里鼓鼓的,袖口露出一截红布边。
那是市管会的红袖章。
“别看那边。”陈建国低下头,“我们卖我们的东西,别惹事。”
他解开麻袋,露出里面的五斤干蘑菇。这是昨晚赶着烘出来的,松茸金黄金黄的,牛肝菌颜色深些,鸡油菌淡黄色,在晨光里看着还不错。
刚摆开,就有个瘦高个走过来。
“怎么卖的?”那人拿起一朵松茸闻了闻。
“一块六。”陈建国说。
“贵了。”瘦高个摇头,“供销社才收一块二。”
“这里不是供销社。”陈建国把松茸拿回来。
瘦高个盯着他看了会儿:“一块四,我全要了。”
“一块五五。”
“一块四五。”
“一块五。”陈建国很坚持,“少了不卖。”
瘦高个蹲下身,仔细翻看着麻袋里的蘑菇,抬起头笑了笑:“小兄弟,第一次来吧?”
“嗯。”
“怪不得。”瘦高个掏出烟点上,“这地方有规矩。新人第一次来卖货,要交‘引路费’。”
“多少?”
“看你卖多少。”瘦高个伸出两根手指,“一成。”
陈建国心里一紧:五斤干蘑菇,一块五一斤,七块五。一成就是七毛五。
“不交呢?”
“不交?”瘦高个吐了口烟,“那你今天这货,怕是卖不出去了。”
他站起来朝周围使了个眼色。几个蹲在旁边的男人慢慢围了过来。
赵小海往后缩了缩,手把篮子抓得紧紧的。
“哥……”他的声音有点发抖。
陈建国盯着瘦高个:“你是这儿管事的?”
“说不上管事。”
瘦高个弹了弹烟灰,“就是给大伙儿行个方便。交了钱,保你平安。不交……”他朝城墙缺口那边努努嘴,“看见没?那儿原来有个卖鸡蛋的老太太,不交钱,第二天鸡蛋全被人踩碎了。老太太气得喝了农药,没救过来。”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摩托车的声音。
城墙边的人一下子乱了。摊主们手忙脚乱地卷起麻袋,把货往怀里一塞,四处跑开。有人翻墙,有人钻草丛,有人猫着腰往巷子里跑。
“市管会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陈建国一把拉起赵小海:“快走!”
他刚转身,瘦高个就挡在前面:“小兄弟,货留下。”
“让开!”
“货留下,人才能走。”瘦高个伸手要抓麻袋。
陈建国用力一扯,麻袋口“刺啦”一声开了,蘑菇哗啦啦撒了一地。瘦高个一愣,陈建国已经拉着赵小海冲进了城墙缺口。
“站住!”
身后传来喊声。
陈建国回头看了一眼,三辆三轮摩托冲过来,车上跳下七八个戴红袖章的。带头的是个黑脸汉子,手里拿着根棍子,正在指挥抓人。
“跑!都给我抓起来!”
场面更乱了。有人被按在地上,货被抢走。有人挣扎反抗,挨了几棍子。
陈建国和赵小海跑进城墙缺口,里面是条窄巷子。刚跑几步,前面巷口又冲进来两个人。
“小海!”陈建国急得声音都变了,“分开跑!”
赵小海愣了一下,突然抓起地上半块砖头,朝相反方向使劲一扔。
砖头砸在铁皮桶上,“哐当”一声响。他边跑边喊:“这边!货藏这边!”
那几个红袖章果然转身追了过去。孩子瘦小的身影在巷口一闪,就不见了。
陈建国趁机钻进另一条巷子。他贴着墙根跑,心跳得厉害,嗓子发干。
巷子弯弯曲曲像迷宫,他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听不见后面的脚步声了。
他靠在墙上大口喘气,这时候才发现麻袋不见了。
五斤干蘑菇,七块五,没了。
赵小海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陈建国一拳砸在墙上,土墙闷闷地响了一声。
手背上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可这疼比不上心里的难受。
正喘着粗气,巷子深处传来慢悠悠的脚步声。
陈建国猛地转身,看见一个老头背着手走过来。
老头五十多岁,一只眼睛蒙着黑布,另一只眼睛却很亮。
“小子,新来的?”老头声音沙哑。
陈建国没说话,手悄悄摸向腰后——柴刀还在。
“别紧张。”
老头走近几步,上下打量着他,“刚才的事,我看见了。你那个小兄弟,挺机灵。”
“你看见他了?”
“往南跑了,没被抓。”
老头从口袋里掏出烟斗,慢慢装上烟丝,“不过你的货,可惜了。”
陈建国盯着他:“你是谁?”
“他们都叫我老鬼。”
老头划着火柴点烟斗,火光映着他半边脸,“这片地方,我待了十年了。”
烟斗冒着呛人的烟,味道很冲。
“你想干什么?”陈建国问。
“帮你。”老鬼吐了口烟,“不过不是白帮。”
“什么条件?”
“看你想干什么。”
老鬼眯起那只眼睛,“要是就想卖一次货,我给你找个买家,一斤一块六,比供销社高四毛。要是想长期做……”他顿了顿,“得交保护费。”
“多少?”
“一个月十块。”
老鬼说,“交了钱,没人敢找你麻烦。市管会来,我提前告诉你。有人抢货,我帮你摆平。”
陈建国心里飞快地算着:一个月十块,按一天卖五斤算,一斤成本多三毛三。但这钱能买个平安,值得。
“买家可靠吗?”
“供销社副主任,我小舅子。”
老鬼笑了,露出几颗黄牙,“不过他收的价低,一块二。我这条线,是给县招待所供货的。招待所接待领导,要好的,不怕贵。”
“招待所专门接待省里干部,上周地委书记来,点名要吃山珍。你的蘑菇成色好,他们舍得花钱。”
陈建国心里一动:“张富贵的小舅子,也在供销社?”
“哟,你知道?”
老鬼挑了挑眉,“张富贵他小舅子是采购科长,我小舅子是副主任。两个人不对付,抢货源呢。”
陈建国这下全明白了。
难怪张富贵要压他的价——这是要把货收上去,转手卖给自己小舅子赚差价。
“你怎么帮我?”陈建国问。
“明天这时候,还在这儿。”
老鬼磕了磕烟斗,“带十斤干蘑菇来,我带你见招待所的人。成了,以后你的货我包销。不成,十块钱保护费你照交。”
“为什么帮我?”
“看你顺眼。”老鬼把烟斗别回腰上,“还有,我跟张富贵有过节。”
他转身要走,又停下脚步:“对了,你那个小兄弟,在南街口等你呢。赶紧去,别让市管会的人碰上。”
陈建国找到赵小海时,孩子正蹲在一家修车铺门口,脸上黑一道灰一道,衣服也扯破了个口子。
“建国哥!”赵小海看见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蘑菇……蘑菇都没了……”
“人没事就好。”陈建国拉他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土,“走,回家。”
“那生意……”
“明天再来。”
两人往回走。出了县城,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陈建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赵小海说了一遍。
“一个月十块?”赵小海眼睛瞪得圆圆的,“那得卖多少蘑菇才够?”
“够。”
陈建国给他算账,“一斤干蘑菇能赚八毛,一天五斤就是四块。一个月一百二,扣掉十块,还剩一百一。比种地强多了。”
赵小海掰着手指头算了又算,眼睛慢慢亮了:“那……那我还能跟着你干吗?”
“能。”陈建国拍拍他肩膀,“不过以后得更小心。”
回到家时,母亲正站在院门口张望。看见他们回来,赶紧迎上来:“怎么样?卖了吗?”
“出了点事。”陈建国没细说,“妈,有吃的吗?”
“有有,锅里热着糊糊呢。”
吃饭时,父亲也挪到桌边坐下。他没问什么,但眼睛一直看着儿子。
“爸。”陈建国放下碗,“明天我还得去趟县城。”
“还去?”母亲急了,“今天不是……”
“今天没成,明天能成。”陈建国说,“我找了个路子,能长期卖。”
他把老鬼的事说了,但没提市管会抓人那些吓人的场面。
父亲听完,低着头半天没说话,一袋接一袋地抽烟。
“一个月十块保护费……”他喃喃道,“这钱,赚得不安心啊。”
“可不赚,张富贵那关过不去。”陈建国说,“三七开,一个月也得二十多块。不如给老鬼十块,换个安稳。”
“那个老鬼,靠得住吗?”父亲抬头问。
“不知道。”陈建国实话实说,“可眼下没别的路。”
父亲又点了一袋烟。烟雾缭绕里,他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
“去吧。”他终于说,“可记住,万一出事,货可以丢,人得回来。”
“我知道。”
夜里,陈建国背着竹篓又上了山。
这次他往北崖深处走。那儿路陡,平时少有人去。他在林子里转到半夜,背回沉甸甸十斤新鲜蘑菇。
回到家,母亲已经把土炕烧上了。母子俩在油灯下一起挑拣、清洗、摊开。
炕温四十来度,手贴上去温温的正好。蘑菇摊得薄厚均匀,不多不少。
“建国。”母亲忽然小声说,“今天中午,张富贵又来了。”
陈建国手顿了顿:“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在院里转了两圈。”母亲声音更低了,“他看见咱家炕上烘着蘑菇,笑了笑,走了。”
“他走时说了句:‘建国这孩子,有出息。就是别走歪路。’”母亲声音有点发颤,“这哪是夸人,这是在敲打咱们呢。”
陈建国心里一紧,手里的蘑菇差点掉地上。
张富贵这是在盯着他。
“妈,明天您别出门。”他说,“谁来都别开院门。”
“怎么了?”
“防着点。”
他没多说,但母亲全明白了。她点点头,继续低头翻着蘑菇,手却有点抖。
天快亮时,十斤新鲜蘑菇烘成了三斤三两干蘑菇。
陈建国用麻袋仔细装好,又从炕席底下摸出十块钱揣进怀里——这是家里最后一点积蓄了。
出门前,他翻开那本《民兵手册》。
六月十八后面打了个勾。然后工工整整地写下:六月十九见老鬼,谈包销。目标是一斤一块六,月付十块保护费。
合上手册,他看见赵小海已经等在院外了。
孩子换上了最整齐的一套衣服,虽然还是补丁摞补丁,但洗得干干净净,连补丁都缝得整整齐齐。
“走吧。”陈建国说。
两人又一前一后上了路。
晨光里,县城的轮廓在薄雾中慢慢清晰起来。西关城墙灰蒙蒙的,像头趴着的巨兽。
陈建国摸了摸怀里的十块钱,硬硬的还在。又摸了摸腰后的柴刀,凉凉的贴着肉。
今天要见的不光是老鬼,还有招待所的人。一斤一块六,三斤三两就是五块二毛八——够还赵小梅的医药费,还能剩点当本钱。
老鬼那只眼睛后面藏着什么心思,他不知道。可张富贵的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他没得选。
前面是深是浅,都得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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