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持续了大约三秒,或者三分钟——秦云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左腿的剧痛是唯一的锚点,把他从彻底昏迷的边缘拽回。他感觉到身体在移动,但不是自己在走,而是被架着,脚后跟拖过粗糙的地面。
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里是褪色的街道砖石,远处有昏黄的路灯光晕。深夜的青林市街道空无一人,只有早春的风卷着垃圾袋滚动。
架着他的是沈雨。她的动作机械般精准,右手绕过他腋下,左手扶着他完好的右臂,每一步都恰好配合他残存的挪动能力。小七跟在后面,抱着娃娃,脚步声轻得像猫。
“医院……”秦云从牙缝里挤字,“太远了……”
“不是去医院。”沈雨的声音很平静,“你的伤需要专业处理,但医院系统里有老师的权限残留。去那里等于自首。”
“那去哪儿?”
“我的地方。”
他们拐进一条小巷。两侧是八十年代的老式单元楼,阳台封着花花绿绿的塑钢窗,很多窗户黑着。沈雨带着他走进三号楼一单元,没有电梯,爬楼梯。
秦云几乎是被拖上去的。左腿在台阶上磕碰,每一次撞击都让眼前发黑。到四楼时,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杂着旧书的纸张味。
门开了。里面是个一居室,陈设简单到简陋:一张床,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一个旧冰箱。但书桌上堆满了纸质笔记本,墙上贴满了手绘的图表和地图——有些是青林市地下管网,有些是神经网络的拓扑结构,还有几张是大脑解剖素描,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笔记。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角的一个设备:半人高的银色金属箱,表面有散热孔,指示灯有规律地明灭着。一根光纤从箱子延伸出来,连接着一台老式笔记本电脑。
“坐。”沈雨扶他坐到床上,转身从冰箱里取出一个医疗箱。她的动作快而有序:剪开被血浸透的临时包扎,用碘伏清洗伤口,撒上药粉,换上无菌纱布和弹力绷带。全程没有表情,像在处理一件物品。
“你学过医?”秦云问,声音虚弱。
“老师教过基础处理。更多的是……”她顿了顿,“在系统里看过很多手术记录。”
小七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把娃娃放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梳理娃娃的头发。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墙上的某张图表上,嘴唇微微翕动,像在默念什么。
包扎完毕,沈雨从抽屉里取出一板药。“广谱抗生素和止痛药。感染已经开始了,如果明天发烧不退,需要静脉注射。”
秦云吞下药片,就着她递来的水。水温刚好,不冷不热。
“现在,”沈雨拉过椅子坐在他对面,双手放在膝盖上,姿势端正得像在汇报工作,“告诉我全部。”
秦云从接到任务开始讲起。周副主任的委托,矿区的假坐标,货车上的袭击,鼹鼠的地图,样本库里的玻璃容器,沈静的笔记本,中枢控制室,最后的三分钟。他讲得很慢,时常因为疼痛中断,但沈雨没有催促。她只是听着,偶尔在小本子上记下一两个词。
小七也听着。当秦云讲到样本库里那些漂浮的人体时,她的手指停住了,娃娃的头发被揪下一小撮。
讲完了。房间里只剩下冰箱的低鸣和散热风扇的嗡嗡声。
沈雨合上本子。“所以妈妈留下的坐标,在北京。”
“你知道那个地方?”
“知道。”沈雨起身,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泛黄的老照片,上面是年轻时的沈静和一个戴眼镜的***在一栋大楼前。大楼门口挂着牌子:“国家生物信息数据中心”。
“妈妈以前在那里做访问学者。”沈雨说,“如果她把意识档案存在那里,说明数据中心内部有人帮她,或者……那里本身就是项目的一部分。”
秦云看向那个银色金属箱。“这是什么?”
“离线服务器。”沈雨说,“我从中枢切下来的。里面存储着过去二十年青林市所有接入者的活动日志。包括老师每一次操作记录,每一个意识的上传时间,还有……”她看向小七,“第二代实验体的完整数据。”
小七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聚焦。“姐姐,我的数据在里面吗?”
“在。”沈雨的声音柔和了一瞬,“你的编号是07,生物年龄七岁,神经接口植入日期是2005年3月12日。接入系统时长……十一年四个月零九天。”
秦云心脏一紧。一个七岁的孩子,被接入系统十一年。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记得了。”小七轻声说,“只记得妈妈的手,很温暖。然后就是黑暗,和光。光里有声音,告诉我该去哪里,该做什么。”
沈雨走到银色箱子前,敲击键盘。屏幕亮起,显示出一个复杂的数据库界面。她输入查询条件,调出一份档案。
“小七,本名陈晓琪,2001年出生,父母是矿区工程师。2005年因意外车祸重伤,濒临脑死亡。父母签署了实验同意书,将她的意识接入系统作为‘感知节点’培养。”沈雨读着屏幕上的文字,声音没有起伏,“系统日志显示,她在接入后第三年开始出现意识分裂迹象——部分意识停留在七岁的身体记忆里,另一部分则随着系统成长,学会了监控、分析、预测。老师把她当作成功的范例。”
小七站起来,走到屏幕前。她盯着那些字,手指在空气中虚划,像在触摸看不见的东西。
“那我现在是谁?”她问。
沈雨没有回答。她关掉档案页面,调出另一份文件。
“这是中枢离线前三分钟的完整日志。”她说,“秦云,你看这里。”
屏幕上滚动着代码和数据流。沈雨指向其中一行:
“23:14:07,外部指令触发意识释放协议。指令来源:离线管理员密钥(沈静博士)。验证时间戳:1998年12月18日。”
秦云愣住了。“1998年?可我是今天才用那个指纹……”
“妈妈在二十五年前就预设了这个指令。”沈雨说,“她把自己的管理员权限做成一个延时触发器,埋设在系统底层。触发条件有两个:一是她的生物特征验证,二是中枢遭受电磁脉冲攻击。今天,两个条件同时满足了。”
她调出更深的日志。
“触发后,系统自动执行了她预设的‘涅槃协议’——把所有意识转化为静态档案,上传至北京的数据中心。同时,系统向三个外部地址发送了警报邮件。”沈雨看向秦云,“其中一个地址,是中央纪委的加密举报邮箱。”
房间里寂静无声。
沈静在二十五年前,从坟墓里伸出了一只手,按下了今天这个按钮。
“另外两个地址呢?”秦云问。
沈雨敲击键盘。“第二个地址属于‘国际神经伦理委员会’,是一个非政府组织。第三个……”她顿了顿,“是一串加密的区块链地址,看起来像是比特币钱包,但钱包里存储的不是货币,而是数据。我无法解密。”
秦云感到一阵寒意。沈静到底留下了多少后手?
“我们需要去北京。”他说。
“是的。”沈雨关掉电脑,“但首先,你要活下来。你的左腿伤口感染严重,股骨表面的芯片移除造成了二次创伤。即使控制住感染,神经损伤也可能是永久性的。”
“能走就行。”
沈雨看了他几秒,然后从床下拖出一个旧行李箱。打开,里面不是衣服,而是各种电子设备、工具、假证件,还有几叠现金。
“明天早上有一班去北京的长途汽车,不需要实名。”她说,“我会帮你弄到新的身份。但之后的路,你要自己走。”
“你不去?”
“我要留下来。”沈雨看向窗外,夜色中的城市轮廓,“中枢离线了,但系统残留的影响还在。那些曾经被接入的人——包括我——需要适应没有‘声音’的生活。有些人可能会崩溃,有些人会失控。我需要记录这一切。”
她拿起书桌上的一本空白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日期。
“老师的实验是错误的,但数据是真实的。”她说,“这些记录,也许有一天能告诉别人,人不应该变成机器。”
小七走到她身边,牵住她的手。
“姐姐,我跟你一起。”
沈雨低头看她,良久,点了点头。
凌晨四点。秦云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欲睡。沈雨坐在书桌前,就着台灯的光开始写笔记。小七蜷缩在床上睡着了,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露出导线的娃娃。
半梦半醒间,秦云听见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还有沈雨偶尔的低语:
“第一天。中枢离线后7小时。主体意识清晰,但空间感知能力下降17%。推测是长期依赖系统定位的后遗症……”
“实验体07号表现出分离性身份障碍的典型症状。建议后续观察……”
“秦云,男性,38岁,左腿运动神经损伤评级C级。移除非法植入物后的心理评估待进行……”
她的声音冷静、客观,像一个真正的科学家。
但秦云在闭眼前的一瞥中,看见了她握笔的手在微微颤抖。
以及,她手腕上那道伤疤,在台灯光下,像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裂缝。(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