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十七分，第一缕灰白的光渗进窗帘缝隙。秦云在疼痛中醒来，发现沈雨已经不在书桌前。笔记本摊开着，最新一页只写了半行字：“自由的第一感觉是眩晕，就像长期戴着手铐的人突然——”
句子在这里中断，笔尖在纸上戳出了一个深深的墨点。
厨房传来轻微响动。秦云撑起身，看见沈雨背对着他在烧水。她的动作有种刻意的缓慢，仿佛每个步骤都需要重新学习：拧开煤气灶，划火柴，把水壶放上去。火柴划了三次才点燃。
小七还在睡，但睡得很不安稳，睫毛快速颤动，嘴唇无声地开合。她在做梦，或者说，在经历系统离线后的首次独立梦境。
秦云尝试动左腿。疼痛比昨夜更尖锐，但不再是蔓延性的灼烧感，而是局限在伤口周围——抗生素起作用了。他小心地将腿挪下床，脚掌触地时，一股电流般的刺痛从脚踝直窜大腿根部。神经在苏醒，以疼痛的方式宣告存在。
他扶着墙站起来，一步一挪地走向厨房。地板冰冷，赤脚的感觉异常清晰——之前神经阻断剂模糊了所有细微感知，现在它们都回来了：木纹的起伏，尘埃的颗粒感，还有自己脚底粗糙的茧。
沈雨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你应该休息。”
“躺不住。”秦云靠在门框上，“车几点？”
“六点二十，南郊客运站。”沈雨从橱柜里拿出两个玻璃杯，倒上热水，“你的新身份在行李箱夹层，名字叫李卫国，四十二岁，建筑工人，左腿旧伤复发去北京看病。车票已经买好了。”
她递过水杯，秦云接住。水温透过玻璃传递到掌心，那种实在的热度让他有一瞬恍惚。在过去的几十个小时里，他经历了太多非真实的景象：浸泡的大脑，控制意识的系统，永远七岁的女孩。此刻一杯简单的热水，反而显得虚幻。
“到了北京之后呢？”他问。
“数据中心的地址在照片背面。”沈雨说，“但我不建议你直接去。如果那里真有妈妈安排的人，他们应该会主动联系持有线索的人。”
“什么线索？”
沈雨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很简单的银环，内侧刻着一行小字：“静候破晓——SJ 1998.12.24”。
“这是妈妈的婚戒，但她从没结过婚。”沈雨把戒指放在桌上，“爸爸在我三岁时矿难去世，这枚戒指是她后来自己打的。‘静候破晓’是她的口头禅，SJ是她名字缩写。日期……是她‘意外’死亡前一周。”
秦云拿起戒指。银质已经有些黯淡，但刻字依然清晰。“你确定要给我？”
“你需要信物。”沈雨转身继续准备简单的早餐——速食粥和压缩饼干，“如果有人在北京接应，看到这个就会知道你是妈妈选中的人。”
“那你呢？你才是她女儿。”
沈雨搅拌粥的动作停顿了一秒。“我身上有接口的痕迹。妈妈安排的人如果真是为了揭露真相，不会信任一个被改造过的实验体。”
她说得很平静，但秦云听出了底下那层苦涩。
粥煮好了。沈雨盛了两碗，又给小七留了一份温在锅里。两人在狭小的餐桌前坐下，沉默地吃。粥很稀，饼干很硬，但这是几天来第一顿像样的食物。
吃到一半，小七醒了。她没有立刻起床，而是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姐姐，我听见声音了。”
沈雨放下勺子。“什么声音？”
“很多人的声音。”小七坐起来，抱着娃娃，“他们在哭，在喊，在问‘我在哪里’。好吵。”
秦云和沈雨对视一眼。中枢离线后，那些曾经接入系统的人正在经历意识剥离的后遗症。沈雨自己或许因为长期适应，反应较小，但其他人……
“能分辨出是谁吗？”沈雨问。
小七摇头，眼神茫然。“像收音机坏了，所有频道混在一起。”她下床，赤脚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晨光洒在她脸上，那张永远七岁的面容此刻显得格外脆弱。“有一个人……一直在叫一个名字。‘小雨’。”
沈雨手中的勺子掉进碗里，溅起粥渍。
“是老师。”她低声说。
周副主任还活着。在药物的作用下，他的意识残留仍在系统中游荡，或者说，在他自己体内残存的接口回路中循环。他在找沈雨。
“他会在哪里？”秦云问。
“不知道。但中枢离线后，所有接口都失去了远程控制能力。他最多只能影响周围几十米范围内的其他植入者。”沈雨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快速收拾东西，“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如果他能通过其他植入者定位……”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汽车急刹车的声音。
秦云立刻挪到窗边，小心地掀起另一角窗帘。巷子里停着两辆黑色轿车，没有牌照。车上下来六个人，全都穿着便装，但动**调得过分——又是融合者。
为首的是个中年女人，短发，戴眼镜。秦云认出了她：陈特派员。她果然没死在昨天的交火中。
“后门。”沈雨低声说，已经背起背包，一手拉起小七，一手提起银色行李箱。
秦云抓起拐杖——沈雨昨晚给他找了根真正的金属拐杖，比木棍稳定。三人迅速穿过狭小的客厅，打开后门。门外是阳台，隔壁单元的阳台相隔不到一米半。
“跳过去。”沈雨说，先把行李箱扔到对面阳台，然后抱起小七，轻松一跃而过。她的动作流畅得不像普通人，那是长期训练和神经强化的结果。
秦云看着那个距离。对正常人来说不难，但他现在只有一条半腿。
楼下传来敲门声，然后是破门而入的巨响。
没有时间犹豫了。秦云后退两步，助跑，右腿发力起跳——左腿在空中无力地拖曳。他双手勉强够到对面阳台栏杆，身体重重撞在墙上，左腿伤口崩开，鲜血瞬间浸透纱布。
沈雨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拖上来。三人冲进隔壁单元，屋内空无一人，灰尘很厚，显然长期无人居住。
他们从正门出去，来到另一条平行的巷子。沈雨掏出一个旧手机，拨通一个号码。“老地方，现在，三个人。”
五分钟后，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停在巷口。司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满脸皱纹，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他看了眼沈雨，点点头，什么都没问。
车开往南郊客运站。一路上无人说话，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老旧悬挂的吱呀声。秦云靠着车窗，看着这座正在苏醒的城市。早班公交载着睡眼惺忪的工人，早餐摊冒出蒸汽，清洁工在扫街。普通人的生活，离他这几天经历的真相如此遥远，又如此珍贵。
客运站到了。老头把车停在远离正门的一个侧路口。沈雨先下车，观察四周，然后示意安全。
秦云拄着拐杖下来，沈雨把行李箱递给他。“里面有现金、药、换洗衣物，还有一本空白笔记本。妈妈说过，记录是抵抗遗忘的唯一方式。”
小七也下车了，但她没有跟来，而是站在车旁，看着秦云。
“叔叔，”她说，“北京有光吗？”
秦云愣了一下。“有。有很多光。”
“那请你告诉光，”小七认真地说，“我们不需要被照亮了。我们需要黑暗，因为黑暗里才能睡觉。”
这句话像一个咒语，悬在清晨的空气里。
沈雨蹲下身，抱了抱小七。“跟赵爷爷回去，他是我爸爸的老同事，会照顾你。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去找你。”
小七点头，抱着娃娃回到车上。老头发动引擎，面包车缓缓驶离。
现在只剩秦云和沈雨两人站在路边。
客运站的广播开始播报：“前往北京的旅客请到三号检票口检票上车……”
沈雨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戒指，塞进秦云手心。“如果见到妈妈留下的人，告诉他：小雨长大了，没有被光吞噬。”
秦云握紧戒指，金属的边缘硌着掌纹。
“你会安全吗？”他问。
沈雨笑了，这是秦云第一次看见她真正的笑容，很淡，但真实。“不知道。但这是我第一次自己选择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她后退一步，挥手。
秦云转身，拄着拐杖走向客运站大门。每一步都疼痛，但每一步都离那个浸泡着大脑的容器更远，离那些被囚禁的意识更远。
检票，上车，找到座位。长途汽车缓缓驶出车站，穿过青林市的街道，驶上高速公路。
秦云靠窗坐着，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农田，村庄，远山。他打开行李箱，取出那本空白笔记本，翻到第一页。
思考片刻，他拿起笔，写下：
“记录一：离开青林市。左腿疼痛评级7/10。携带证据：沈静戒指一枚，记忆芯片一块，未知数据硬盘一个。任务：找到北京的联系人，揭开二十五年前的完整真相。”
他停笔，看向窗外。
公路在前方延伸，消失在晨雾深处。
而在青林市那间空荡的公寓里，沈雨坐在书桌前，翻开母亲的笔记本最后一页。她用棉签蘸了碘酒——沈静教过她，有些字要用特定试剂才能显现——轻轻涂抹在纸张边缘。
新的字迹缓缓浮现：
“小雨，如果你读到这些，说明妈妈失败了，但你也自由了。记住：真相不止在地下，也在云端。去北京，找‘守夜人’。口令是——”
后面的字被污渍遮盖，无法辨认。
沈雨合上本子，望向窗外。城市已经完全苏醒，车流人海，没有人知道昨夜有多少意识获得了自由，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仍被囚禁。
她拿起笔，在新的笔记本上写下：
“第一天。开始独自记录。”（记住本站网址，Ｗｗｗ．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