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石堆后,那双眼睛的主人——苏墨,已经在那里蹲了整整半个时辰。
随着乱石岗的喧嚣逐渐平息,另一场名为“舆论”的风暴,正在他的笔尖下酝酿。
一直拿着小本子疯狂记录的苏墨,看着那座在夕阳下泛着冷光的建筑,再看看远处林休和陆瑶的背影,脑海中那根紧绷了半个月的弦,终于断了。
“就是它……陛下要的‘重磅消息’,这下子……咱们的《大圣日报》要卖疯了!”
他猛地合上本子,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这半个月来,他和礼部尚书孙立本那个老顽固为了《大圣日报》的创刊号,头发都快愁秃了。
自从经历了上次接待外宾的“外交风云”后,孙立本这老头变了。他虽然嘴上还挂着“子曰诗云”,但骨子里却染上了一股子……铜臭味。或者说,是被陛下那套“实用主义”给洗脑了。
现在的孙立本,比谁都清楚“钱”的重要性。没钱,礼部拿什么修缮贡院?拿什么资助贫寒学子?
于是,当苏墨告诉他,用简体字办报纸,不仅能省三成墨水和纸张成本,还能因为通俗易懂而卖给贩夫走卒,销量能翻十倍时,孙立本的眼睛绿了。
“有辱斯文?苏墨,你懂个屁!”
苏墨还记得孙立本当时拍着桌子吼道,“只要能赚钱……哦不,只要能教化万民,斯文这东西,稍微辱一下也不是不行!再说了,这简体字省下来的银子,那都是民脂民膏,浪费才是最大的犯罪!”
从那以后,这老头比苏墨还急。天天催着苏墨找爆款,找热点,甚至暗示苏墨可以稍微“夸张”一点,只要能把报纸卖出去,把钱赚回来,顺便把简体字塞进老百姓脑子里,他礼部尚书亲自给苏墨研墨都行。
“老百姓不识字,咱们就得用他们听得懂的话,写他们感兴趣的事!只有让他们为了看热闹去买报纸,他们才会愿意去学那上面的简体字!”
这是苏墨给孙立本画的饼,也是陛下定下的“曲线救国”之策。但现在,这饼快被孙立本吃成实心的了。
但这第一炮能不能打响,至关重要。
如果是那些枯燥的朝廷公文,别说卖钱了,白送给老百姓擦屁股都嫌硬。
但现在……有了这座离经叛道的“工业风”大学,有了这种颠覆认知的视觉冲击,何愁没有话题?何愁没人买单?
只要报纸卖爆了,那印在报纸上的简体字,就能随着这些惊世骇俗的新闻,像病毒一样钻进千家万户的脑子里!
到时候,看那个老顽固还有什么话说!
想到这里,苏墨像个刚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疯子一样,直接冲向了礼部尚书的值房。
“老孙!别睡了!起来干活!咱们的‘识字扫盲神器’……终于有子弹了!”
那里,孙立本早已等候多时。
这位礼部尚书此刻正对着一份《关于朝廷邸报商业化改版试行方案》的批红奏折发呆。那是半个月前,他借着“蒙剌外交大捷”的东风,联合户部尚书钱多多,硬生生从内阁那里磨下来的“创收项目”。
陛下当时只批了四个字:“准奏,搞钱。”
有了这把尚方宝剑,孙立本早已秘密重组了邸报司,渠道、印刷、甚至广告位都准备好了,就缺一个能一炮而红、让陛下满意的开篇大作。
“砰!”
大门被撞开。
苏墨顶着鸡窝头,把一摞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拍在了桌子上。
“尚书大人!火!这把火能把天都烧穿!”
孙立本被吓了一跳,但当看清苏墨那双布满血丝却亮得吓人的眼睛时,他知道,稳了。
“苏疯子,你可算来了!”孙立本一把抓起稿纸,手都在微微颤抖,“印刷坊的工匠都已经在待命了,内阁那边也打过招呼了,只要不涉及军国机密,咱们这《大圣日报》第一刊,今晚就能印出来!”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标题上时,呼吸瞬间停滞。
《震惊!大圣朝第一强者竟然在干这种事……三天通州,三天大学,这是大圣速度!》
副标题:《有一种美叫“清水高级灰”:陛下亲创“工业极简风”,重新定义皇家审美!》
“妙!妙啊!”
孙立本激动得胡子乱颤,那个曾在接待外宾时黑心烂肺的贪官本色再次显露无疑,“这哪里是文章?这是印钞机啊!这就去印!告诉邸报司,这次咱们不发给官僚看,直接往酒楼、茶馆、书院里送!第一批给他们免费摆着!剩下的,让报童上街去卖!”
“还有,去五城兵马司借人!告诉他们,今晚别睡了,全城跑腿!送一份,本官赏一文钱!必须在天亮前,让这京城每一个角落,都飘满咱们的墨香!”
这一夜,礼部下属的印刷坊灯火通明。
为了赶这三万份的量,孙立本连夜调集了京城所有的刻工和印匠。数百名工匠光着膀子,在蒸汽腾腾的作坊里,轮班倒地疯狂排版、刷墨。
早已准备好的活字印刷术火力全开,一张张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纸张,如同流水线上的产品,源源不断地被送往早已等候在外的士卒和报童手中。
……
次日清晨。
当第一缕阳光还没来得及照进京城的胡同里,一阵从未听过的吆喝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卖报啦!卖报啦!”
“大圣日报创刊号!惊天大爆料!”
“《震惊!当朝皇帝竟然在乱石岗做这种事……》”
“《独家揭秘:太医院第一美女院长深夜痛哭为哪般?》”
“《工部尚书宋应为何对着一块石头下跪?》”
这几嗓子,像是往平静的湖水里扔了一颗深水炸弹。
原本还在被窝里赖床的、正端着尿壶准备出门的、在早点摊上喝豆汁儿的……所有人都被这几句劲爆到极点的标题给震懵了。
皇帝?乱石岗?做那种事?
美女院长?深夜痛哭?
工部尚书?下跪?
这每一个词组,都像是一把带钩子的小挠子,疯狂地挠着京城百姓那颗八卦的心。
“小哥!你手里拿的这是啥宝贝?咋卖的?”一个正准备去买菜的大婶,一把抓住了报童的袖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张印满字的纸。
“是啊!这‘大圣日报’是个啥?能吃吗?”
“小哥!给我来一份!”
“我也要!别挤!我先来的!”
“这啥报纸?多少钱一份?”
“两文钱!只要两文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两文钱你就能知道皇帝陛下的私生活!”报童挥舞着手中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纸张,嗓子都喊劈了。
两文钱?
太便宜了!
要知道,以前那些邸报,那是给当官的看的,一份得要好几钱银子,而且上面全是之乎者也,看得人脑壳疼。
现在只要两文钱就能看皇家八卦?
买!必须买!
京城最大的茶馆“悦来茶楼”里,此刻已经人满为患。
说书先生还没来,但客人们已经不着急了。因为他们手里都捧着一张折叠整齐的大纸,一个个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一阵“卧槽”、“还能这样”的惊呼。
而在角落里,几个识字不多的脚夫正凑在一起,围着一张报纸抓耳挠腮。
“哎,老李,你识字多,给咱们念念呗。”一个脚夫推了推中间那个戴着破毡帽的汉子。
老李其实也就认识百来个字,平时看告示都费劲。他有些心虚地接过报纸,清了清嗓子:“咳咳,我看看啊……”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报纸上时,却愣住了。
这字……怎么有点不一样?
笔画好少!
而且,排列得整整齐齐,字号还特别大。
更神奇的是,在那些大字的旁边,还贴心地配上了生动的插画。
比如那个“乱石岗”的标题下面,就画着一座造型奇特、线条硬朗的建筑,旁边还有一个Q版的小人(那是苏墨画的林休),正指着建筑大笑。
“这……”老李瞪大了眼睛,试探着读道,“朕……要……建……大……学?”
哎?读通了?
那些字虽然缺胳膊少腿,但结合着上下的语境,再加上那幅画,竟然该死的通顺!
“哎哟!我看懂了!”老李一拍大腿,激动得满脸通红,“这上面写的是,皇上要在乱石岗建个大医馆,还要用水泥建!这‘水泥’二字,旁边还画了一袋灰面粉似的东西,一看就明白!”
周围的脚夫们一听,顿时来了劲。
“真的假的?老李你什么时候这么有学问了?”
“不是我有学问,是这报纸神了!”老李指着报纸右侧的一条竖栏,“你们看这儿!”
众人凑过去一看,只见那里画着几个格子。
左边是那个复杂得像迷宫一样的繁体字,比如“鬱”,右边则是那个简单清爽的简体字“郁”。
中间还画了一个等号。
而在最下面,还有一幅四格小漫画。
第一格:一只背着重重壳的老乌龟,累得满头大汗(旁边标注繁体“龜”)。
第二格:老乌龟把壳扔了,一身轻松地跑得飞快(旁边标注简体“龟”)。
第三格:一只兔子在后面追,结果累吐血了。
第四格:苏墨形象的小人跳出来,手里举着牌子:“简体字,让生活更轻松!”
“哈哈哈哈!这画得真逗!”
“原来这字是这么变的啊!把那复杂的壳扔了,就变成这个简单的了?”
“哎,你们看这个‘体’字,原来那边是‘體’,左边全是骨头,看着就渗人。现在变成‘人’加‘本’,这多好记!‘人’的根本就是身‘体’嘛!”
一时间,整个茶馆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不仅是这些脚夫,就连二楼雅座里的那些富商权贵们,此刻也被文章中描述的内容给惊到了。
文章中,苏墨用极其华丽且肉麻的辞藻,将那座灰白色的医科大学吹得天花乱坠。什么“洗尽铅华的纯粹”,什么“坚如磐石的信仰”,什么“不被世俗定义的孤傲”。
他甚至在文章末尾大胆断言:“未来的权贵,不再是看谁家柱子上的龙雕得有多细,而是看谁家敢用这种名为‘水泥’的神物,建一座不加粉饰的硬核豪宅!这才是自信!这才是底蕴!”
这篇报道一出,整个京城炸了锅。
原本那些还在嘲笑皇帝“没钱修房子只能用泥巴糊”的权贵们,看着报纸上那座气势磅礴的建筑画像,再看看自家那些花花绿绿的亭台楼阁,突然觉得……
好像是有点俗气哈?
于是,一股名为“工业风”的妖风,开始在京城的富人圈里悄然刮起。
苏墨翘着二郎腿,手里剥着花生米,听着楼下的议论声,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了。
坐在他对面的孙立本,则是一脸复杂。
他的面前摆着一盘账本,手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怎么样?老孙,这波稳了吧?”苏墨把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
孙立本停下手中的动作,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失态。
“三万份。”
“什么?”
“就在刚才,三万份创刊号,全卖光了。”孙立本的声音都在颤抖,“加印!必须加印!刚才城南的书商老赵派人来,说是要把下期的版面全包了!还有那个卖跌打酒的王麻子,问能不能在报纸的那个‘缝’里,给他印个广告?”
“中缝广告?”苏墨打了个响指,“行啊!告诉他,五十两银子一个字,爱印不印。”
“五十两?”孙立本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不去抢?”
“这叫流量变现,你不懂。”苏墨嘿嘿一笑,“对了,老孙,你没听见下面那些人在说什么吗?”
孙立本愣了一下,侧耳听去。
楼下,老李那个破锣嗓子正喊得起劲:“哎!我又学会一个字!这个‘爱’字,原来中间有个‘心’,现在把‘心’去掉了。这意思是啥?意思是……爱在心里,不用挂在嘴边上?嘿,这皇帝老儿造字还挺有哲理!”
“屁的哲理,那就是为了省笔画。”旁边有人拆台。
“不管咋说,老子现在也能看懂皇榜了!下次再去衙门,看谁还敢蒙我!”
听着这些粗鄙却充满生气的议论,孙立本沉默了。
他看着手中那份印着“大圣日报”四个烫金大字的报纸,看着那个被他视为“残废”的简体字,在这些贩夫走卒口中变得鲜活起来。
虽然他们解读得乱七八糟,虽然他们是为了看八卦才买的报纸。
但是……
他们真的在认字。
他们不再把文字当成是高不可攀的神坛之物,而是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这不就是他孙立本做梦都想看到的“教化万民”吗?
“苏墨。”
孙立本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咋了?”
“加印五万份。”孙立本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看见了金山银山,同时也看见了圣人大道的光芒,“另外,那个简繁对照表,下期给我做大点!再加几个字!还有那个四格画……那个画乌龟的……咳,乌龟就别画了,让翰林院那帮画师动动脑子!给我想点别的!比如兔子、猴子什么的!要有趣!要能让人看了就想学字!给我画十个!不,二十个!”
苏墨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得嘞!您老就瞧好吧!”
这一天,大圣朝的历史被悄然改写。
不是因为皇帝的一道圣旨,也不是因为某位大儒的一篇文章。
而是因为一份两文钱的报纸,和一群想看皇帝八卦的吃瓜群众。
当然,还有那个正在乱石岗上,对着一群目瞪口呆的太医们,指着那个巨大的水泥骨架,高喊着“我们要建立世界上第一所综合性医科大学”的皇帝陛下。
……
“舒服。”
皇宫,养心殿内。
林休翻了个身,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这皇帝当的,好像也没那么累嘛。
只要找对方法(忽悠人),把合适的人(牛马)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自己只需要负责喝喝茶、看看戏,这大圣朝不仅没垮,反而好像……越来越强了?
这个被迫营业的咸鱼皇帝,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为这个古老的世界,推开了一扇通往新时代的大门。
虽然这扇门,是水泥浇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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