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三刻。
太和殿前的广场上,寒风萧瑟,但今日的早朝气氛却显得格外诡异。
往日里,百官凑在一起,谈论的要么是哪里的旱灾,要么是哪里的流民。可今天,几乎每个人的袖子里都鼓鼓囊囊的,隐约透出一股油墨的清香。更有甚者,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眼神闪烁,窃窃私语,时不时还发出几声压抑的惊叹或嗤笑。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所有人都知道,那份名为《大圣日报》的新鲜玩意儿,就像一块巨石,砸进了这潭死气沉沉的朝堂死水中。
果然,早朝刚一开始,这颗雷就炸了。
“荒唐!简直是荒唐透顶!”
太和殿上,御史大夫陈直手里攥着那份昨日发售的《大圣日报》,气得胡子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他那张常年板着的扑克脸上,此刻写满了“大逆不道”四个字。
“陛下!您看看!您看看这上面写的都是些什么虎狼之词!”
陈直抖着报纸,声音悲愤得像是在哭丧,“《震惊!皇帝在乱石岗……》这种市井无赖的标题,竟然敢用在九五之尊身上?这简直是……是有辱国体!是把皇家的脸面扔在地上让人踩啊!”
随着陈直的开炮,御史台的一众言官瞬间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纷纷出列。
“臣附议!苏墨身为翰林修撰,不思进取,反而以此等低俗手段哗众取宠,不仅有辱斯文,更是其心可诛!臣恳请陛下,立刻查封《大圣日报》,将苏墨革职查办!”
“臣也附议!礼部尚书孙立本监管不力,竟允许此等秽物在京城流传,理应同罪!”
一时间,朝堂上唾沫横飞。
矛头直指苏墨和孙立本。
站在文官队尾的苏墨,却像是没事人一样,正低头研究着金砖上的花纹,仿佛那上面长出了一朵花。
而站在文官前列的孙立本,则是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仿佛被骂的根本不是他。
林休坐在龙椅上,手里也拿着一份报纸,正看得津津有味。听到下面的吵闹声,他才懒洋洋地抬起头,瞥了一眼孙立本。
“孙爱卿,御史大夫说你监管不力,你怎么看?”
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孙立本身上。大家都以为这位平日里最讲究“礼制”的老尚书,这次肯定会吓得跪地请罪,然后把锅甩给苏墨。
然而,孙立本动了。
他慢吞吞地整理了一下官袍,不紧不慢地走到大殿中央,先是对着林休行了一礼,然后才转过身,面对着气势汹汹的陈直。
“陈大人,火气别这么大嘛。”孙立本笑眯眯地说道,“小心肝火旺,容易便秘。”
“你——”陈直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孙立本!你身为礼部尚书,掌管天下教化,如今竟然纵容这种东西流毒无穷,你对得起孔孟圣贤吗?”
“流毒?”
孙立本脸上的笑容突然收敛,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那一瞬间爆发出的气场,竟然让陈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陈大人,本官问你,何为教化?”
“自然是……是传圣人之道,明礼义廉耻……”
“错!”孙立本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那是给读书人看的教化!对于大字不识一个的老百姓来说,你的圣人之道,就是天书!就是废纸!”
孙立本指着陈直手里的报纸,声音洪亮如钟:“你说这上面是虎狼之词?本官倒觉得,这是‘通俗易懂’!你说这是有辱斯文?本官倒觉得,这是‘与民同乐’!”
“以前老百姓知道皇上长什么样吗?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皇上住在紫禁城里,是神仙,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但现在呢?”
孙立本一把抢过那份报纸,指着上面的插图和文字,“通过这份报纸,他们知道了皇上也会为了修学校而操心,知道了皇上也关心太医们的辛苦,甚至知道了工部尚书也会对着石头下跪求才!这叫什么?这叫‘人情味’!这叫‘君民一心’!”
“这……”陈直被这一套歪理给整懵了,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反驳的点。
“再说了。”孙立本话锋一转,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老狐狸般的笑容,“陈大人,你说这报纸低俗,那你买了吗?”
“本官……本官自然是为了批判才买的!”陈直涨红了脸。
“哦——为了批判。”孙立本拖长了音调,“那既然陈大人都买了,想必京城的百姓们也都买了吧?据本官所知,昨日这三万份报纸,不到一个时辰就卖光了!这说明什么?说明百姓爱看!说明百姓想了解朝廷!说明百姓心里有陛下!”
“如果这也叫有辱国体,那陈大人的意思是,百姓们爱戴陛下,也是错的喽?”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陈直差点没跪下。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是不是强词夺理,数据说话。”孙立本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账本,啪的一声拍在手上,“陈大人,你知道昨日这一天,礼部赚了多少银子吗?”
“整整六百两!”
“光是各大商号之前预定的广告位,就收了五百四十两!再加上卖报的六十两,仅仅昨日一天,就是六百两!”
“这还只是第一天!按照这个势头,一个月就是一万八千两!一年就是二十万两!”
孙立本环视四周,目光扫过每一个想要开口的御史,“二十万两啊!诸位大人!这笔钱,能修多少间义学?能印多少本教材?能让多少寒门子弟读得起书?”
“本官虽然老迈,但也知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道理。你们平日里高谈阔论,说什么‘再苦不能苦教育’,可一到要钱的时候,户部就哭穷,你们就装傻。现在好了,本官自己挣钱搞教育,不用国库一分钱,甚至还能给国库纳税!你们倒好,不仅不帮忙,还在这里挑三拣四,还要封我的报纸?”
孙立本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然指着陈直的鼻子骂道:“陈直!你这是在阻碍圣人教化!你这是在断绝天下寒士的求学之路!你才是真正的有辱斯文!”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整个太和殿上,只剩下孙立本那粗重的喘息声。
陈直张大了嘴巴,像是一条缺氧的鱼。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明明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开炮,结果被孙立本这老家伙一顿连消带打,最后竟然成了“阻碍教育”的罪人?
这逻辑……简直无懈可击啊!
但陈直毕竟是御史大夫,也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从“礼法森严”的角度再战三百回合。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内阁首辅张正源,突然动了。
“咳咳。”
张正源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这死寂的大殿里,却如同惊雷。
陈直刚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知道,这位两朝元老要表态了。
张正源缓缓走出列,先是看了一眼孙立本,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然后才转身面向群臣。
“诸位,老夫刚才也看了这报纸。”
张正源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折叠整齐的《大圣日报》,语气平缓,“老夫觉得,孙尚书虽然言辞激烈了些,但道理是不差的。”
“朝廷的政令,以往出了京城,到了州府,再到县衙,最后传到百姓耳中,往往十不存一,甚至被歪曲得面目全非。为何?因为百姓看不懂公文,只能听任那些乡绅胥吏摆布。”
说到这里,张正源的声音陡然拔高:“但如今,有了这报纸,有了这通俗易懂的文字,陛下的旨意,朝廷的恩德,就能直接传到每一个百姓的心里!这不仅是教化,更是‘通达’!是国之血脉畅通的征兆!”
“首辅大人所言极是。”
次辅李东璧也笑呵呵地站了出来,做起了和事佬,“陈大人,您也是为了朝廷体统,这份忠心天地可鉴。但如今时局不同了,咱们做臣子的,也不能总是抱着老皇历不放嘛。既然这报纸能让百姓归心,又能充盈国库,咱们何不顺水推舟?稍微‘活泼’一点,也无伤大雅嘛。”
两位内阁大佬同时发话,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瞬间就把这件事给定了性。
连首辅都说是“国之血脉”,连次辅都说是“无伤大雅”,小小的御史台还敢说什么?
陈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只能长叹一声,颓然退回了队列。
大局已定。
站在一旁的苏墨,忍不住在心里给这两位老狐狸点了个大大的赞。
姜还是老的辣啊!
孙立本那是冲锋陷阵的猛将,这两位才是定海神针。
直到这时,一直看戏的林休终于放下了报纸,打破了沉默。
“行了,既然内阁都觉得没问题,那就这么着吧。”
林休强忍着笑意,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朕也觉得,这报纸挺好的嘛。虽然有些措辞确实……嗯,活泼了点,但瑕不掩瑜。既然百姓爱看,又能赚钱搞教育,那就继续办下去吧。”
“至于御史台担心的‘有辱国体’……”林休顿了顿,目光扫过陈直,“朕都不在乎,你们在乎个什么劲?朕的脸面,是靠实打实的政绩挣回来的,不是靠那层神秘营造出来的。”
“退朝!”
林休大手一挥,直接定调。
陈直和一众御史面面相觑,最终只能无奈地跪下谢恩。
……
散朝后。
宫门口。
苏墨快步追上了走在前面的孙立本。
“老孙!刚才那番话,太帅了!”苏墨竖起大拇指,“我都想给你鼓掌了。”
孙立本停下脚步,回头瞪了他一眼,刚才那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累和无奈。
“帅个屁!老夫这辈子的老脸,今天算是全豁出去了。”孙立本揉了揉眉心,“你小子以后给我想标题的时候,稍微……稍微收敛那么一点点行不行?就算要震惊,也别老拿陛下开涮啊!换个人霍霍行不行?”
“行行行,下次换陈直。”苏墨嘿嘿一笑。
“别!”孙立本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那老古板更开不起玩笑。算了,还是霍霍陛下吧,反正陛下心大。”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刻,这对曾经水火不容的老少搭档,终于在这场充满硝烟与铜臭的战斗中,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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