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长平公主的视角

    永历十六年的春天,峨眉山比往年更冷些。

    庵堂的屋檐下挂着冰棱,长平公主——现在该叫慧明师太了——坐在蒲团上,手里捻着一串磨得发亮的念珠。窗外,几个小尼姑在扫雪,竹帚划过青石板,沙沙响。

    她已经四十三岁了,眼角有了细纹,鬓边见了白发。但偶尔抬头时,那双眼睛还能看出几分当年的影子——清冷,疏离,像蒙了尘的琉璃。

    “师父,”一个小尼姑探头进来,“山下来了几个读书人,说是想拜见您,问问……问问前朝旧事。”

    长平公主捻念珠的手顿了顿:“问什么?”

    “问……问扬州,问史阁部,还有……”小尼姑声音低下去,“问崇祯先帝。”

    屋里静了片刻。

    “让他们回吧。”长平公主说,“出家人,不问前尘。”

    小尼姑应了声,退出去。脚步声渐远。

    长平公主继续捻念珠,可心思已经乱了。

    崇祯先帝。

    她的父皇。

    记忆像开了闸的水,汹涌而来。

    那一年她十六岁,住在紫禁城的深宫里。父皇总是皱着眉,来去匆匆,偶尔见她,会摸摸她的头,叹口气,什么也不说。

    然后城破了。

    她记得那一夜,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母后把她叫到跟前,递给她一把剪刀:“你是大明的公主,不能受辱。”

    她握着剪刀,手抖得厉害。

    最后是父皇来了,眼睛血红,提着剑。剑上有血,不知道是谁的。

    “朕……朕对不起你们。”父皇说,声音哑得像破锣。

    然后他举起剑。

    长平公主闭上眼睛。耳边是母后的尖叫,是剑刃破空的声音。

    再醒来时,她在宫里一处偏殿,左臂剧痛——被砍断了。太医在给她包扎,一边包扎一边哭。

    后来她才知道,父皇那一剑本来要砍她脖子,可手抖了,只砍断了胳膊。然后父皇就走了,去了煤山。

    再也没回来。

    念珠捻得快了些。

    后来呢?

    后来清军进了城,她被找到,养在宫里。顺治皇帝还给她赐了婚,嫁给了周世显——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人。

    再后来,南边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

    说父皇没死,去了淮安,练新军,打东虏。

    说淮安城破,父皇又死了。

    说扬州守了三个月,史可法战死,黄得功自刎。

    说南京投降,弘光皇帝被押往北京。

    说永历皇帝在西南苦苦支撑,最后死在缅甸。

    大明,真的亡了。

    “师父,”小尼姑又探头,“那些人……不肯走,说非要见您一面。”

    长平公主放下念珠:“让他们到前殿吧。”

    前殿很冷,香火味混着陈旧的木头味。三个书生打扮的人坐在那里,见她出来,慌忙起身行礼。

    “草民等冒昧打扰师太,”为首的是个中年人,面容清瘦,“实在是……有些事,想请教。”

    “问吧。”长平公主在蒲团上坐下。

    “师太可还记得……崇祯十七年,北京城破前后的事?”

    记得。怎么不记得。

    “记得一些。”她说。

    “那……后来淮安那位,真是先帝吗?”另一个人急切地问,“民间都说,是太祖皇帝显圣,附在先帝身上……”

    长平公主沉默了。

    这个问题,她问过很多人。

    问过从淮安逃出来的伤兵,问过扬州陷落后流亡的官员,问过最后见过父皇的人——比如王承恩。

    那个老太监,永历三年找到峨眉山来,已经疯疯癫癫了,怀里抱着个布包,里面是一枚洪武通宝。

    “公主……公主啊……”王承恩跪在地上哭,“陛下……陛下走的时候,握着这枚钱……说……说洪武年的铜钱,该在大明的土地上花……”

    然后老太监就死了。长平公主把他葬在后山,立了块无字碑。

    “师太?”书生们小心地唤。

    长平公主回过神:“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真是假,重要吗?”她看着他们,“重要的是,有人以父皇的名义,在淮安练了新军,守了扬州,让东虏知道——汉人还没死绝。”

    书生们面面相觑。

    “那……史阁部呢?”又一人问,“都说他最后……”

    史可法。

    长平公主想起永历二年,她在桂林行在见过一个扬州逃出来的老兵。那老兵少了一条腿,坐在街边乞讨,听说她是公主,爬过来磕头。

    “公主……公主啊……”老兵哭得满脸是泪,“史阁部……史阁部死的时候,手里还握着剑,站在东门上……清军的箭把他射成了刺猬,可他没倒……站了三天,才倒下……”

    老兵说,扬州城破那天,史可法把活着的士兵聚在一起,说:“各自逃命吧,能活一个是一个。”

    可没人走。

    最后三千多人,战死在扬州街头。

    “史阁部是忠臣。”长平公主说。

    “那黄得功将军呢?”

    黄得功。

    那个粗鲁的武将,最后的消息是自刎殉国。可民间有另一个说法——他根本没死,化名逃了,在江北某个山寨里,还在带着人打游击。

    真真假假,谁知道。

    “都是忠臣。”长平公主重复。

    书生们交换了下眼神。为首的那个从怀里取出一卷文稿:“师太,这是草民整理的……扬州十日记。有些事,想请师太印证……”

    长平公主接过,翻开。

    字迹工整,记录着扬州城破后的惨状:清军屠城十日,死者八十余万。街道血流成河,尸体堆积如山……

    她看不下去了。

    合上文稿,手在抖。

    “师太?”书生们紧张地看着她。

    “你们……”长平公主深吸一口气,“写这些,为了什么?”

    “为了……为了让后人记住。”中年书生说,“大明可以亡,可这段历史,不能忘。”

    长平公主看着他们。这些年轻人,最大的不过三十,最小的才二十出头。大明亡的时候,他们还是孩子。

    可他们记得。

    “拿去吧。”她把文稿还回去,“该记住的,自然会记住。”

    书生们有些失望,但也没再强求,行礼告辞。

    走到门口,那个最年轻的书生忽然回头:“师太,最后一个问题——您说,如果当年淮安那位真的能站稳脚跟,大明……还有救吗?”

    长平公主怔住了。

    这个问题,她问过自己无数遍。

    如果有如果……

    父皇没死在北京,去了淮安。

    练出了新军。

    守住了扬州。

    南京没有投降。

    江北还在。

    然后呢?

    她想起王承恩疯癫时说的话:“陛下……陛下最后那段时间,好像两个人……一个在哭,一个在烧……”

    哭的是崇祯,烧的是洪武。

    最后,都安静了。

    大明,也安静了。

    “没有如果。”长平公主说,“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书生们走了。

    庵堂又静下来。

    长平公主回到禅房,从柜子深处取出一个小木匣。打开,里面是两样东西:一枚洪武通宝,一块褪色的红布——是她十六岁那年,穿过的宫装一角。

    她拿起铜钱,对着窗光看。

    钱文清晰:洪武通宝。

    洪武年的铜钱。

    该在大明的土地上花。

    可大明,已经没了。

    她把铜钱握在手心,握了很久,直到钱身被捂热。

    然后放回木匣,锁好。

    窗外,雪又下起来了。

    纷纷扬扬,把峨眉山染成一片素白。

    像戴孝。

    长平公主跪在蒲团上,闭上眼,开始诵经。

    经文是超度亡魂的。

    超度父皇,超度母后,超度三个弟弟,超度史可法、黄得功、金铉……超度所有为大明死的人。

    也超度……那个曾经的大明。

    木鱼声咚咚响,在雪声里,显得格外寂寥。

    永历十六年,春。

    大明亡了已经十八年。

    前朝公主在峨眉山诵经。

    山下的世界,已经是清朝的康熙二年。

    偶尔有老人说起前朝旧事,年轻人听着,像听遥远的传说。

    只有那枚洪武通宝,还在一些人手里流传。

    铜钱不会说话。

    可握在手里,还有温度。(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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