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年,冬。
北京城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紫禁城文渊阁里,炭火烧得正旺,可几个修史的翰林还是冻得直跺脚。墨都结了冰碴,得放在炭盆边烤化了才能用。
“这鬼天气……”一个年轻的编修搓着手,对着面前摊开的稿纸发愁,“《明史》的崇祯本纪,到底怎么定稿?”
桌对面,须发皆白的老翰林放下笔,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还能怎么写?照实录来。”
“可实录……”年轻编修犹豫,“崇祯十七年之后的事,实录不全啊。北京的都烧了,南京的又颠三倒四……”
老翰林哼了一声:“那就按朝廷定的调子写。崇祯,刚愎自用,猜忌多疑,以致流寇四起,国破身亡——这不难写吧?”
“不难是不难,可是……”年轻编修从案头抽出一叠文书,“这些从江南送来的野史笔记,还有当年淮安、扬州守军的口供抄本……说的不太一样。”
老翰林瞥了一眼:“野史也信?那些南明遗老,不甘心亡国,编些神神鬼鬼的故事,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但太多人说了。”年轻编修翻着文书,“都说崇祯十七年四月之后,崇祯皇帝像变了个人——突然懂兵法了,敢杀人了,还练出了一支‘洪武新军’。淮安守了两个月,扬州守了三个月……这不像实录里那个优柔寡断的崇祯啊。”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噼啪声。
另一个中年翰林开口,声音平稳:“这事,我当年在江南时听说过。”
众人都看向他。
中年翰林是汉人,康熙元年才从江南举荐进京的,对南边的事知道得多些。
“怎么说?”年轻编修来了精神。
“崇祯十七年煤山殉国,这是定论。”中年翰林说,“但民间确实有传言,说皇帝没死,被太祖皇帝朱元璋的英灵附体,南下淮安重整河山。”
“无稽之谈。”老翰林摇头。
“是不是无稽之谈,另说。”中年翰林继续道,“但淮安确实出了支‘洪武新军’,守城战法老辣,不像一般明军。扬州史可法、黄得功,也确实以‘奉先帝密诏’为名,抵抗了三个月。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战报,清军档案里也有记载。”
他从自己案头翻出一份泛黄的册子:“这是当年多铎亲王军中的记事,我托人抄来的。上面写:淮安守将用兵‘诡谲多变,似有古之名将遗风’;扬州攻城时,守军‘悍不畏死,每战必高呼洪武’。”
年轻编修接过册子翻看,越看眼睛越亮:“这……这要是写进本纪……”
“不能写。”老翰林斩钉截铁,“妖妄之言,岂能入正史?”
“可这是清军自己的记录啊!”
“那也是下面人胡写。”老翰林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纷飞的大雪,“你们要记住,咱们修的《明史》,不光是记前朝的事,更是给天下人看的。要是写崇祯被太祖附体,力挽狂澜——那咱们大清算什么?趁人之危?还是……天命不在?”
这话说得重,屋里没人敢接。
良久,中年翰林叹了口气:“那……怎么写?”
老翰林走回座位,提起笔,蘸了墨,在稿纸上写下几行字:
“帝性刚愎,多猜忌。晚年尤甚,动辄诛戮大臣,以致朝堂空虚,军心涣散。十七年三月,流贼李自成陷京师,帝自缢于煤山,明亡。”
写完,他顿了顿,又添了几行:
“然帝死前后,江北有伪称帝号者,借太祖之名,聚兵淮安,号‘洪武新军’。其人言行狂悖,多行杀戮,虽暂阻王师,终至众叛亲离,身死城破。或曰帝实未死,南遁为乱;或曰癫症发作,妖妄惑众。识者以为,此乃国亡之兆,非人力可回天也。”
笔停。
墨迹在纸上慢慢干涸。
年轻编修看着那几行字,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话。
老翰林把笔一搁:“就这样。崇祯本纪,到此为止。后面的,是南明诸王纪的事,跟咱们无关。”
众人默默点头。
修史继续。
文渊阁外,雪越下越大。太监们抱着文书在廊下匆匆走过,靴子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响。
年轻编修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老翰林写的那段话,心里不是滋味。
他来文渊阁前,在江南游学过几年。听过茶馆里说书人讲“洪武再临”的故事,见过老卒摸着断腿说“当年跟着先帝打泗水”时眼里的光。
那些故事里,崇祯皇帝——或者说,那个附体的太祖英灵——是个狠人,杀伐决断,带着几千残兵从北京打到淮安,硬是在清军和李自成的夹缝里打出了一片天。
可那些故事,进不了正史。
正史里,他只能是个“刚愎多疑”的亡国之君,最多添一笔“或曰癫症”的暧昧记载。
“刘兄,”他低声问中年翰林,“你说……真有太祖附体这回事吗?”
中年翰林正在整理南明诸王的档案,闻言抬头,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我见过一个人。”
“谁?”
“王承恩。”中年翰林说,“崇祯身边那个老太监。顺治二年,我在扬州见过他,已经疯了,在街上乞讨,怀里抱着个布包,见人就打开,里面是一枚洪武通宝。他说……说那是陛下留给史可法的。”
年轻编修屏住呼吸。
“他还说什么了?”
“说陛下最后那段时间,像两个人。”中年翰林声音更低了,“一个整天哭,一个整天发火。最后……两个人都安静了。”
屋里炭火爆了个火星。
年轻编修愣愣坐着。
“那……那枚铜钱呢?”他问。
“不知道。”中年翰林摇头,“王承恩后来不见了,有人说死了,有人说去了西南。铜钱……大概也没了吧。”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太监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是几碗热姜汤。
“各位大人,天冷,喝点姜汤暖暖。”
众人谢过。太监放下托盘,却没走,站在那儿欲言又止。
“公公还有事?”老翰林问。
太监搓着手,赔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听说大人们在修崇祯爷的本纪,奴才……奴才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翰林皱眉:“你说。”
“奴才老家是河北的,崇祯十七年那会儿,奴才十三岁。”太监声音很轻,“那年四月,村里都在传,说皇上没死,南下了。还说……说皇上在淮安招兵买马,要打回来。好多年轻人偷偷往南跑,说是投皇上去。”
屋里静下来。
太监继续说:“后来淮安破了,消息传回来,村里老人都在祠堂里哭。说大明……这回真没了。”
他顿了顿,抬起头,眼睛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奴才多嘴了。只是……只是觉着,崇祯爷也许没史书上写的那么……那么不堪。”
说完,他行了个礼,退出去了。
门关上,屋里更静了。
年轻编修看着面前稿纸上那几行冰冷的字,忽然觉得,这些字太轻,太薄,撑不起那么多人用命填进去的十七年。
但他能做什么呢?
他只是一个编修,按朝廷定的调子修史。
史笔如铁。
可铁也有锈的时候。
“继续吧。”老翰林打破沉默,“抓紧时间,年底前要把崇祯朝的本纪定稿。”
众人重新伏案。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窗外风雪声,成了文渊阁里唯一的声响。
年轻编修提起笔,看着自己负责的部分——崇祯十七年三月到四月,北京城破前后。
他该写:帝仓皇无措,自缢殉国。
可他想起刚才太监的话,想起那些南下的年轻人,想起淮安城头的血。
笔悬在半空,久久落不下去。
最后,他写下一行字:
“三月十九,贼陷京师。帝召驸马巩永固、新乐侯刘文炳,欲突围南走,不得。遂自缢于煤山槐树,太监王承恩从死。”
写完,他顿了顿,在页边空白处,用极小的字添了一行注释:
“民间传言,帝实南遁,至淮安重整兵马。然查无实据,姑存此说。”
这行小字,将来刻版时会被删掉。
但他写了。
算是给那些南下的年轻人,一个交代。
给那个或许存在过、或许只是传说的“洪武再临”,一个交代。
窗外,雪还在下。
康熙三年的雪,盖住了崇祯十七年的血。
也盖住了很多故事。
那些故事,有的被写进正史,成了冰冷的字句。
有的留在野史笔记里,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的藏在某些人的记忆里,随着人死,也就没了。
只有一枚洪武通宝,也许还在世上某个角落。
铜钱不会说话。
但握在手里,还有人记得,它该在什么样的土地上流通。
夜深了。
文渊阁的灯还亮着。
修史的人还在伏案疾书。
他们要赶在年前,把明朝最后一位皇帝的一生,定格在纸上。
定格在史书里。
定格在,后世人的记忆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