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试探

    电话响的时候,张诚正在看父亲留下的那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父亲蹲在河边,手里拿着取样瓶,侧脸在晨光里显得年轻而坚定。那是1988年的夏天,离父亲死去还有三个月,离张诚知道真相还有十五年。

    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是贾副局长的名字。

    张诚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三秒,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张诚!”贾副局长的声音像带着锯齿,隔着电波都能割伤人,“人呢?!那个周明,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张诚把手机稍微拿远了些:“贾局,警方那边还在核实身份,医院监控显示他是自己离开的……”

    “自己离开?”贾副局长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一个刚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能自己拔了针头、换了衣服、从医院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信吗?医院的安保是摆设吗?!”

    张诚没说话。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雨又要来了。

    “还有,”贾副局长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但底下藏着更尖锐的东西,“你那份报告,关于他拒绝救援的部分,再给我仔仔细细回想!每一个细节!”

    来了。张诚握紧手机。

    “贾局,我当时看得很清楚,他确实……”

    “看清楚什么?”贾副局长再次打断,“暴雨夜,十几米外,水流那么急,你能百分之百确定他是‘主动推开’,而不是因为体力不支抓不住?或者……”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水里有什么东西影响了他?”

    张诚的心脏猛地一缩。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贾副局长的声音变得语重心长,像个关心下属的领导,“潺上游有化工企业,虽然都合规达标,但万一……我是说万一,有泄漏呢?有毒物质进入水体,人掉进去,神志不清,产生幻觉,做出些反常举动,也不是没可能。”

    张诚感觉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在诱导。不是询问,是诱导。诱导他往“意外”、“不可抗力”的方向想。

    “贾局,”张诚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如果是化学泄漏,水质监测会有报警。”

    “监测也有盲区嘛。”贾副局长轻描淡写,“再说了,真要是泄漏,企业为了逃避责任,临时篡改数据,也不是不可能。你说是不是?”

    每一句话都在铺垫。铺垫一个完美的解释:周明不是自杀,也不是被人追杀,而是意外掉进被污染的水里,中毒导致行为异常。这样,他的死就是意外,河里偶尔冒出来的黑水就是泄漏事故,所有问题都有了一个合理、可控的解释。

    “张诚啊,”贾副局长的语气更加温和,“我知道你责任心强,想把每个细节都搞清楚。但有时候,事情没那么复杂。一个精神可能有问题的人,掉进被污染的水里,产生幻觉,拒绝救援——这个解释,对大家都好。对你,对中队,对园区,对整个‘河长制’的形象,都好。”

    他在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张诚消化这些话。

    “调查报告,你再斟酌斟酌。有些细节,该模糊的就模糊,该省略的就省略。这不是让你说谎,是让你……把握尺度。明白吗?”

    “明白。”张诚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好。”贾副局长满意了,“周明那边,继续找,但别太张扬。另外,金科路桥那边,最近别去了。环保局已经全面接管,正在做专业检测。你再去,就是干扰执法,懂吗?”

    电话挂了。

    张诚握着手机,手心里全是冷汗。窗玻璃上倒映出他的脸,苍白,眼睛里有血丝。

    不是试探,是警告。不是建议,是指令。

    贾副局长在告诉他:这件事到此为止。周明是意外,河水没问题,金科路桥你别碰。

    如果他听话,这件事就过去了。如果他不听话……

    张诚想起父亲。父亲当年是不是也接到过这样的电话?是不是也有人告诉他“到此为止”?

    父亲没听。

    所以他死了。

    张诚走到桌前,拿起那个装着父亲遗物的信封。化验单上那些数字在眼前跳动:COD超标64倍,氨氮超标56倍,苯胺类超标90倍,铬超标174倍。

    这些毒,当年杀了父亲。

    现在,它们还在河里。

    而贾副局长想用“意外”、“泄漏”这样的词,把这些毒,还有毒底下的人命,都轻轻盖住。

    像用一张白布,盖住一具腐尸。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陈锋。

    “通话我监听到了。”陈锋开门见山,“他在给你铺退路。”

    “我知道。”

    “但他没想到,你手里有十五年前的证据。”陈锋说,“更没想到,周明临死前,可能拿到了现在的证据。”

    “苏晚那边……”

    “别去了。”陈锋说,“再约时间,我担心,贾仁义的人可能也在找她。”

    《观察报》编辑部在城西一栋九十年代的老楼里。

    杨副主编的办公室在四楼最里面,窗户对着一条堆满垃圾桶的后巷。下午四点,阳光斜射进来,照在办公桌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上。

    杨副主编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正用一块软布仔细擦拭着桌上的紫砂茶壶。

    贾仁义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

    他没穿西装,穿着一件深蓝色的 Polo衫,领子立着,手腕上戴着一块金表,表盘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杨主编,好久不见。”贾仁义笑得很大声,声音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回荡,“听说你们报纸最近日子不好过?”

    杨副主编没抬头,继续擦他的茶壶:“贾总消息灵通。”

    “纸媒嘛,现在谁还看报纸?”贾仁义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茶几上,“所以我今天来,是给你们送温暖的。”

    信封没有封口,能看见里面一沓沓的红色钞票。

    杨副主编终于抬起头,透过镜片看着那信封,脸上没什么表情:“贾总这是?”

    “广告费。”贾仁义身体前倾,压低声音,“下个月,我们公司要在你们报纸上登一个整版广告。宣传我们最新的环保技术——‘零排放水处理系统’。”

    “零排放?”杨副主编推了推眼镜,“我记得贾总公司的主业是环保设备,什么时候开始做水处理了?”

    “多元化发展嘛。”贾仁义笑得更深了,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而且这个技术,是和我们园区的明星企业 JY环保科技联合研发的。我弟弟,很重视这个项目。”

    他说“我弟弟”三个字时,刻意加重了语气。

    杨副主编放下茶壶,拿起那个信封,掂了掂重量。很沉。

    “整版广告,市场价八万。”他说,“贾总这个信封里,我看不止八万吧?”

    “十二万。”贾仁义伸出两根手指,“多出来的四万,是给杨主编您的辛苦费。毕竟,安排版面,撰写文案,都需要您亲自把关。”

    “需要我写什么?”

    “很简单。”贾仁义从包里又拿出一份打印好的稿件,放在信封旁边,“稿子我们已经写好了,您只需要照登。重点突出我们的技术如何先进,如何实现‘零排放’,如何为潺河治理做出贡献。哦对了,最好能提一下,这个技术是在园区管委会——也就是在我弟弟的亲自指导下研发成功的。”

    杨副主编拿起稿件,快速浏览。通篇都是溢美之词,什么“革命性突破”、“行业标杆”、“绿色典范”。在文章最后一段,提到了“该技术已成功应用于潺河金科路段水质改善工程,效果显著”。

    金科路段。正是周明跳河的地方,也是张诚发现隐藏排污口的地方。

    “贾总,”杨副主编放下稿件,语气平静,“据我所知,金科路段最近好像不太平。前几天晚上,还有人在那里落水。”

    贾仁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意外而已。暴雨天,河边滑。”

    “我还听说,”杨副主编继续说,声音更慢了,“那个落水的人,是 JY环保科技的员工。一个叫周明的环评师。”

    办公室里的空气突然凝固了。

    窗外的阳光移动了一寸,照在茶几上那个信封上,钞票的边缘反射着诱人的光泽。

    “杨主编,”贾仁义的声音冷了下来,“有些事,知道得太多不好。”

    “我是记者,”杨副主编笑了笑,笑容很淡,“知道太多是我的工作。”

    “那你更应该明白,”贾仁义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杨副主编,“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能发,什么不能发。”

    他转过身,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威胁:“《观察报》现在发行量不到五千份,靠财政补贴苟延残喘。如果我弟弟打个招呼,连这点补贴都可以停掉。到时候,你们这栋楼,你们这些人,都得喝西北风。”

    杨副主编没说话,只是慢慢摘下了眼镜,用衣角擦拭镜片。

    “十二万,”贾仁义走回茶几前,手指敲了敲那个信封,“买一个整版广告,也买你的沉默。很划算的买卖。”

    “如果我不卖呢?”

    “那你就得想想,”贾仁义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你儿子在环保局的那个临时工岗位,还能干多久。你老婆在社区医院的药房工作,会不会哪天突然‘优化’掉。还有你女儿,明年该中考了吧?想上好高中,可不是光靠成绩就行的。”

    杨副主编擦眼镜的动作停住了。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那个老式挂钟,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像倒计时。

    许久,杨副主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看不出情绪。

    “稿子我会看,”他说,“但有些细节可能需要修改。”

    贾仁义笑了,那是一种胜利者的笑:“当然,您是主编,您定。”

    他拿起手提包,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下周我们会安排一个媒体采风,去金科路段实地看看‘零排放’技术的效果。希望《观察报》能派记者参加,好好报道。”

    门关上了。

    杨副主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阳光继续移动,终于照到了他的脸上。那张脸上,有疲惫,有挣扎,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旧相框。照片里是年轻时的他,抱着刚出生的女儿,笑得灿烂。那时候他还是个一线记者,写过很多曝光的报道,被人威胁过,也被人尊敬过。

    现在呢?

    他拿起那个信封,抽出里面的钞票。十二沓,崭新,还带着油墨味。这些钱,可以付女儿补习班的费用,可以给老婆买那件她看了很久没舍得买的大衣,可以让他不用再为下个月的房贷发愁。

    他把钞票放回信封,又拿起那份稿件。目光落在“金科路段”、“零排放”、“效果显著”这些字眼上。

    窗外,夕阳开始西沉,把整座城市染成血色。

    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小苏,”他说,“下周有个采风活动,你去一下。地点是潺河金科路段,主题是环保新技术展示。好好拍,好好写。”

    电话那头,苏晚的声音有些迟疑:“杨老师,那个路段……”

    “我知道。”杨副主编打断她,“但这是工作。”

    沉默了几秒,苏晚说:“好,我去。”

    挂断电话,杨副主编把那份稿件锁进了抽屉最底层。然后他拉开另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标签上写着:潺河污染线索(未核实)。

    里面是这些年收集的各种线索:匿名举报信、读者来信、他自己偷偷拍的照片……还有最近新增的——周明跳河的简报,张诚发现排污口的消息。

    这是一条陪伴自己的河流,也是一条被《观察报》书写报道了无数次的河流,有故事,有荣耀,有沧桑,但是现在,他只看到了浊浪……

    他翻开文件夹,手指抚过那些发黄的纸页。

    窗外,天快黑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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