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记录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中队长王海走了进来,脸上挂着熬夜后的浮肿和更深的不耐烦:“张诚,贾局那边催报告定稿,上午必须交。还有,下午两点,区里应急办牵头的事故复盘会,你主讲,把过程、难点、特别是……那个周明拒绝救援的细节,再理一遍,务必清晰、客观。”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诚略显苍白的脸,“上头很关注,舆情压力不小。记住,只陈述事实,别掺杂个人臆测,尤其是关于投诉什么的,没根据的事,一个字别提!”

    “臆测?”张诚抬起眼,“王队,周明推开救生圈的动作,是臆测吗?他工牌上写着环评组,投诉记录写着他的举报,这也是臆测?”

    王海的脸色沉了下来,走近两步,压低的声音里带着警告:“张诚!你干了多少年基层了?这点事看不透?那个工牌,谁知道是不是他故意丢的?一个神志不清、行为反常的落水者留下的东西,能当证据?至于投诉,”他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哪个企业没点环保纠纷?区环保大队都查过,合规!白纸黑字!你现在抓着这些捕风捉影的东西,是想把水搅浑?还是想替自己巡查‘可能存在’的疏漏找借口?”

    他重重拍了拍张诚的肩膀,“听我的,把报告写漂亮,把会开好,把昨晚的‘尽职尽责’讲清楚,这事就算翻篇。别节外生枝!对你,对中队,都没好处!”

    王海走了,留下的话糊在张诚的呼吸道上。

    他坐回椅子,面前电脑屏幕上是,光标在“落水者三次表现出不配合救援倾向”一行后面闪烁,冰冷而空洞。

    清晰。客观。只陈述事实。

    他几乎能想象下午的复盘会上,当他在一众严肃的面孔前,再次复述那三次推开救生圈的动作时,那些审视的目光背后会转着怎样的念头——执法中队推卸责任的说辞?为自己的无能粉饰?没人会相信一个落水者清醒地求死,除非这“死”的背后,藏着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恐惧的东西。

    周明的声音仿佛在他耳边低语:“没人信。”

    他深吸一口气,肺叶里充斥着值班室浑浊的空气。

    他点开内部系统,输入自己的权限账号。光标在搜索栏里停顿了一下,然后,他飞快地敲入几个字:金科路排污口巡查记录。

    屏幕滚动,跳出几条记录。最近的一条,日期赫然是暴雨前三天:

    巡查区域:潺河上游金科路河段

    巡查人员:区环保执法大队李国栋、赵强

    巡查时间:2025-07-17 21:30-22:15

    巡查情况:沿河岸徒步巡查,重点检查金科路桥下及上下游500米范围。河道水体目视无明显异常,无异味。沿岸未发现新增排污口及偷排迹象。(附巡查照片3张)

    张诚点开三张照片。昏暗的光线下,浑浊的河水流淌,岸边是杂草和混凝土护坡,照片视角中规中矩,确实看不到明显的排污管道或异常排放。

    一切看起来“合规”。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照片右下角自动生成的时间戳上:21:47,21:52,22:03。

    时间没问题。

    地点……金科路桥下。

    周明投诉的源头。

    他关掉照片,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直觉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神经。

    太干净了。

    一次投诉,一次夜间巡查,一次“未发现异常”的结论。

    完美闭环。可周明,一个环评组的专业人员,为何如此执着?

    甚至不惜在暴雨夜出现在禁入河道?

    他的“看见”,与这巡查报告的“未见”,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河?

    他调出园区内部的河道监控点位图。

    金科路桥附近……一个红点闪烁着,覆盖桥面及上下游部分区域。

    他记下监控编号。

    打开监控录像调阅系统,输入编号,日期选定巡查当晚7月17日。

    系统响应。他拖动时间轴,定位到21:30之后。监控画面是固定的俯拍角度,对着桥下的河面和部分岸边道路。画质在夜间不算清晰,但足以分辨大致轮廓。21:40左右,两道手电光柱出现在画面边缘的岸边,缓慢移动——是巡查的环保队员。他们沿着岸边走,光柱扫过河面和护坡,走走停停。张诚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

    时间跳到21:55。巡查队员的身影已经移动到画面左侧边缘,即将走出监控范围。就在他们身影即将完全消失的前几秒,张诚的眼皮猛地一跳!

    在监控画面的最右下角,一个极其容易被忽略的边缘位置,桥墩与河岸护坡连接处的阴影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点闪动了一下!不是手电光,更像是……某种小指示灯发出的微光?紧接着,大约只有两三秒的时间,那片阴影区域的河面,水流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不自然的扰动,颜色似乎也瞬间变得更深、更稠了一些!但因为位置太偏,又在阴影里,加上画质限制,这变化模糊得如同错觉,转瞬即逝。巡查队员的身影已经完全离开了监控画面。

    张诚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反复回放这几秒钟的画面,一帧一帧地慢放。那微弱的光点确实存在!那瞬间的水流颜色异常也绝非眼花!位置……就在金科路桥墩的根部!他迅速切回环保大队的巡查报告,翻到那张标注为22:03拍摄的“巡查情况”照片——拍摄角度明显避开了那个隐蔽的桥墩根部阴影区域!照片展示的,是开阔的、毫无问题的河段!

    一股愤怒瞬间攫住了张诚。这不是疏忽!这是有意的规避!

    一次精心选择的视角,一次对“异常”视而不见的记录!

    周明看见了。

    报告是假的。河是黑的。

    他抓起桌上的手机,指尖冰凉。

    他需要一个确凿的证据,一个不会被“画质模糊”、“视角问题”轻易搪塞过去的证据。

    他想到了一个人——老秦。

    老秦是园区老资格的市政管网维护工,这片地下的沟沟坎坎,没有他不知道的。张诚曾在一个老旧小区污水倒灌的紧急处理中帮过他大忙。

    电话接通,老秦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声音传来,背景是工具碰撞的哐当声。

    “张队?啥事?我这正钻下水道呢!”

    “秦师傅,打扰了。急事。”张诚压低声音,语速很快,“金科路桥,潺河边上,桥墩子根部靠北岸那边,您熟不熟?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老管子或者暗口?”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工具声也停了。“金科路桥……北岸桥墩根?”老秦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警惕和心照不宣的意味,“张队,你问这个干啥?那可是……有点年头的老黄历了。”

    “人命关天!秦师傅,我需要知道!”张诚的语气斩钉截铁。

    老秦又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权衡。“……行吧,张队,我信你。那地方……底下确实有东西。早些年,金科路那片还没开发,有几个小厂子,管子都偷偷摸摸往河里伸。后来搞开发,厂子拆了,面上管子都封了。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北岸桥墩子底下,有个老暗口,藏得深,贴着河床走,外面用水泥伪装过,还特意种了草皮盖着,不是挖开根本看不出来!前两年,好像……好像又有点动静了。有次半夜抢修附近管道,我好像听见那边有抽水机的声儿……但这事儿,谁管?谁敢管?”

    暗口!伪装!张诚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秦师傅,那暗口具体在桥墩哪个位置?怎么找?”

    “桥墩西北角,水下大概半米深的地方,仔细摸,能摸到一块活动的石板,后面就是!张队,你……”老秦的声音充满了担忧,“你可千万小心!那地方邪性!水深,流急,底下全是烂泥和铁丝网!”

    “知道了,谢了秦师傅!”张诚挂了电话,手心全是冷汗。暗口的位置,与监控中那瞬间的异常扰动区域,完全吻合!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车钥匙和一件旧外套。

    他等不到下午的会了。

    他必须去河边!

    必须找到那个暗口!

    哪怕只是看一眼,确认它的存在!

    时间紧迫,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身手敏捷的人。

    他想到了消防队的孙浩,昨晚并肩在泥水里追赶周明的年轻队长,眼神里有股不服输的韧劲。

    电话接通,张诚言简意赅:“孙队,金科路桥,潺河北岸桥墩,水下可能有东西,关系昨晚落水者周明的真相。我马上到,需要你帮忙,带点趁手的家伙,别声张。”

    电话那头,孙浩只沉默了一秒,随即传来干脆利落的回应:“明白!二十分钟后,桥下碰头!”

    张诚冲出值班室,发动汽车。引擎的轰鸣撕破了园区死水般的平静。

    他驶过湿漉漉的街道,车窗外,那座环保科技大厦的玻璃幕墙在阴云下反射着惨淡的光,像一只巨大的、沉默的、俯瞰众生的眼睛。

    他想起周明工牌上平静的眼神,想起那行消失的水字。报告是假的。河是黑的。我看见了。没人信。

    现在,他要去“看见”。

    金科路桥比想象中更显破败。桥面车流稀少,巨大的桥墩如同巨兽的脚踝,深深扎入浑浊湍急的潺河。北岸的护坡陡峭,长满湿滑的杂草和苔藓。孙浩已经到了,开着一辆没有标志的越野车,靠在车边。他穿着便装,但脚上是一双高帮防水靴,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工具袋,里面露出撬棍和强光手电的轮廓。

    看到张诚,他点了点头,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执行任务的冷峻。

    “什么情况?”孙浩问,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桥墩根部和水面。

    张诚快速将老秦的信息和监控疑点说了一遍,省略了内部的龃龉,只强调可能与周明事件及非法排污有关。孙浩听完,眉头紧锁,盯着那翻涌的浑浊河水:“水深,流急,暗流多。底下情况复杂,直接下水风险很大。”

    “我知道。”张诚看着湍急的河面,昨夜追逐周明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但这是唯一能抓住的线头。我们不下深水,只在岸边桥墩根部浅水区,找老秦说的那块活动石板。用撬棍探。发现异常,拍照取证就走。”

    孙浩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撬棍,又看了看河水的流速,最终点头:“好。我下水,你岸上接应,盯紧点。绳子绑我腰上,有不对立刻拉我上来。”他动作麻利地从工具袋里取出专业的救生绳和挂钩,迅速穿戴好。

    浑浊的河水带着刺鼻的土腥气,冲击着岸边的石块,发出哗哗的闷响。孙浩脱掉外衣,只穿着背心和防水裤,将绳索一端牢牢系在自己腰间,另一端交给张诚。他活动了一下手脚,深吸一口气,拿着撬棍和强光防水手电,一步步踏入冰冷的河水。

    水流立刻裹住了他的小腿,冲击力很大。他稳住重心,扶着粗糙的桥墩混凝土表面,慢慢向西北角挪动。水很快没过了大腿,直逼腰际。浑浊的水流里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靠手摸索。张诚在岸上紧紧抓着绳索,手心里全是汗,眼睛死死盯着孙浩的动作和水面。

    孙浩弯下腰,半个身子浸入水中,一手扒着桥墩的缝隙固定身体,一手拿着撬棍,在桥墩根部的水下区域仔细地戳探、摸索。

    浑浊的河水不时漫过他的头顶,他猛地甩头,抹去脸上的水,继续摸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只有水流声和孙浩粗重的喘息。

    “怎么样?”张诚忍不住低声问。

    “泥很厚!全是烂泥和碎石!”孙浩的声音被水声和距离削弱,“妈的,摸不到边……”

    突然,孙浩的动作停住了!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头埋在水里时间比之前长了几秒。

    张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收紧绳索:“孙浩!”

    哗啦!孙浩猛地从水里抬起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脸上却带着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奋光芒,他朝张诚用力地点头,同时用撬棍指向水下的某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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