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遗府入口

    沈一苇走后,门外的雾像被抽走的纱,一寸寸收拢,露出青瓦小院的真容。陆仁仍立在门槛,指背抵着冰凉的铜环,仿佛那环里还残留着对方风灯的雪色焰。血鸦在袖中轻轻啄了他腕侧一下,他才回过神,反手阖门,乌光“咔哒”一声,像把什么关在了外头,又像把自己关进了更深的瓮。

    “大宗攻岛……”他低低念了一遍,声音散在丹室潮冷的空气里,像一粒药丸化不开。

    骨灯只剩豆大的火苗,将他的影子钉在墙上,瘦而长,像一截被岁月啃噬的桅杆。陆仁抬手,指尖从那盏小炉的炉壁擦过,余温灼得指腹微颤,他却舍不得缩回——这温度让他想起赵三死后那袋焦糊的药香,想起自己亲手把别人的命炼成续命的膏。

    “落鸢岛是口锅,各宗各派是柴,我只是锅底的蚂蚁。”他自嘲地勾了勾唇,眼底却沉得像两口新凿的井,“蚂蚁想活,要么爬出锅,要么学会在沸水里游泳。”

    锅沿太高,爬出去难;学游泳,就得先让自己变成鱼。

    鱼需要鳞——鳞可以是丹药,可以是功法,也可以是遗府里前人留下的机缘。

    “拾英社的阵……”他想起沈一苇那句“不想把命交给运气”,指尖在案上轻敲,节奏却乱了一瞬,“我不想把命交给任何人。”

    结盟意味着交底,交底意味着把刀柄递给别人。

    他低头,目光落在竹简最新那行尚带潮气的墨字上——

    【五月十三·无名礁·海底遗府现,需五人破阵】

    字迹像一条黑鳞小蛇,在竹肉里轻轻扭动,诱惑他伸手。

    “五人……”他眯了眯眼,瞳孔里映出幽蓝灯火,“四人挡刀,一人取珠,我做过一次,不妨再做第二次。”

    心念至此,胸腔里那匹被止水丹暂时按住的野马又踢了蹄子,丹田深处半混沌的漩涡悄悄加速。陆仁深吸一口气,从瓶里倒出一粒新炼的止水丹,捏在指间对着灯照——银纹流转,像一条极细的河,河尽头是一片他尚未见过的海。

    “遗府里若有混沌卷残篇,哪怕只半页……”他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就能把这条河,凿成海。”

    丹药重新封好,竹简被摊平在青木案。

    陆仁提笔,在【需五人破阵】旁添了极小的“陆”字,墨迹未干,像一粒血珠渗进竹纹。

    “三年太短,”他对着竹简说,也像对着那盏随时会熄的骨灯起誓,“我得在潮水淹岛前,先淹了这口锅。”

    次日,寅时未至,雾色仍浓。

    北崖口的风像钝刀,一下下刮人骨头。陆仁披一件旧青衫,衫角用黑线缝补过,针脚细密,像一道道愈合的疤。他刻意晚到半刻,到时崖边已聚了四道影子——

    沈一苇负手立在礁顶,风灯换成了一柄青竹火把,火焰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小小战旗。

    左侧是拾英社的阵师林珑,女子身形单薄,背一只比人还高的乌木剑匣,匣缝用红绳缠死,像怕里面的剑自己跳出来。

    再往后,是双胞胎兄弟许鲸、许鲤,两人共用一张脸,却一个背盾一个执钩,站在雾里像两枚被海水磨钝的獠牙。

    独独不见杜笙——那个曾想把陆仁置于死地的“旧识”。

    陆仁心底微松,袖口里的血鸦却轻“啾”一声,像在提醒:别太早放心,雾里有比杜笙更锋利的刀。

    关于杜笙的事,陆仁不会多提,昔日听杜笙与那玄青男子的对话可以得知,他们两人与无极门的顾无咎有勾结,想活捉自己的恐怕就是顾无咎,如果将此事告诉沈一苇恐怕多生事端,到时自己的麻烦就更大了。

    “陆师弟。”沈一苇点头,声音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却仍旧沉稳,“人到齐了,先立誓。”

    五人围成半圈,各自掐诀,以心魔为誓:

    “三日为期,同进同退;遗府重淹之前,若有私藏、弃伴、暗害,天雷灭魂,海水葬骨。”誓毕,林珑抬手,掷出一枚小阵盘,阵盘落地化光,在每人腕间缠上一圈细若发丝的青线——“牵机丝”,若有队友离开十丈,线会自燃示警。

    “遗府只退潮三天,”她声音冷脆,像冰碴落瓷盏,“第四日卯初回潮,留给我们撤离的窗口不足两刻。误了时辰,就等下一个十年。”

    许鲸咧嘴,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听说赤霄营也盯上了,昨夜有探子看见他们的‘火鹤’旗在东南礁晃。”

    其他人没在接话,因为每个人都清楚,这十年一次的机会,想必很多人都不会错过,而且这次行动没有看到上次猎云行动中的老刀和阿阮,但陆仁也没有多问。

    落鸢岛的湖水离真正的海边还有一段“舌头”——一条被芦苇、红树林和暗礁反复舔舐的狭长水巷。

    寅时未过,雾气像一条刚睡醒的白鳞巨蟒,盘在水巷上空,偶尔垂下尾尖,搅得水面起皱。

    五人乘一条“划风梭”——乌木为骨,鲛皮为帆,无桨,靠灵石催动水底暗轮,行起来只听见“嘶嘶”的细响,像一条蛇在皮肤下悄悄蜕鳞。

    船头悬一盏青竹风灯,灯罩用整片透光鲛绡绷成,火光被潮气浸得发软,照出五步便化作乳白。

    沈一苇立在桅下,单指抵帆,借雾中风向微调角度;指背偶尔泛起一线青辉,那是他以自身灵枢沟通风势,免得暗轮打浪声惊动夜栖的翼鲛。

    许鲸、许鲤一左一右蹲在船舷,兄弟俩共用一只酒囊,却谁也没真喝,只轮流嗅一口,像把烈酒当醒神药;酒气混着潮腥,被风一卷,又扑回人脸,辣得眼眶发潮。

    林珑背剑匣坐在船心,双膝并拢,红绳在腕间绕了三匝,指间却捏着一片薄如蝉翼的玉符——符面刻着“无极”二字,笔画里嵌满银沙,随船身轻晃,银沙便缓缓流动,像一条被缩小的大河。

    陆仁独坐船尾,半截旧青衫被潮雾浸透,颜色深得像墨;他手里却转着那卷竹简,筒口用“拾英”火漆封着,偶尔指腹摩挲,发出极轻的“嚓嚓”,像把某些念头折进竹肉。

    船行半程,水巷忽地开阔,两岸芦苇退去,露出一片镜面似的泻湖。湖底生满夜光藻,船桨一搅,便浮起细碎银蓝,仿佛把星子撒进水里。

    许鲤最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点吊儿郎当的脆:“十年前,我听说有一批人也赶过‘漱玉府’的退潮。回来说,海面凭空凹下去一里,像被巨鲸舀了一勺,露出黑漆漆的‘井’,井壁挂满倒长的石笋,石笋上串着人骨风铃——风一吹,叮当作响,海底就飘出歌声,唱的是‘漱玉’二字。”

    许鲸接得飞快,像替哥哥补全另一半影子:“后来大伙才晓得,那是一位混沌境前辈的别府,名‘漱玉’,修的是‘听潮’篇,能御水成丝,一念织海。可不知为何,整座府连人带岛一起沉了,十年才肯冒一次头。”

    林珑垂眼,指间玉符微微一转,银沙便顺着“潮”字笔走,发出极轻的“簌簌”,像远浪拍岸。

    “不是别府,是囚笼。”她声音轻,却带着剑锋磨石的冷,“我听说那位前辈号‘漱玉子’,晚年收一徒弟,天赋极高,却偷偷逆练功法,半张脸化成水,一哭便淹半座城。漱玉子不忍杀,又不忍放,干脆自封府门,连人带岛一起沉海,让海水替他了断。”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水面浮动的银蓝,像在看极远处的往事,“‘潮涨时,囚笼合;潮退时,旧门开。’——开的是生路,也是死路。”

    沈一苇单指一挑,帆索“啪”地轻响,船头随之偏转,避开一丛暗礁。火光在他侧脸刻出一道锋利的线,像把夜割开一道口子。

    “囚笼也好,别府也罢,”他声音低而稳,“混沌境的‘域’不会随主人一起死。漱玉子若真羽化,他的域便成无主之物,十年一醒,像巨蚌张壳,只为吐出内珠——那颗珠子,可能就是‘听潮’残卷,也可能是他徒弟的‘逆潮’骨。”

    许鲤舔了舔唇,笑得像闻到血腥的鲨:“那咱们这趟,是去掏珠,还是去拔骨?”

    “先掏珠,再拔骨。”沈一苇抬眼,目光穿过雾,落在远处黑漆漆的海面,“若珠子被赤霄营先摸走,我们就拔他们的骨。”

    船尾,陆仁只听不语。

    此时的沈一苇声音低得只比潮声高一线:“听说漱玉子沉海前,曾在岸畔立过一块无字碑。碑面被潮水反复打磨,光滑得像镜。十年前有人趁退潮摸上去,看见碑里映出的不是自己,而是半张化水的脸——脸在哭,眼泪从碑里渗出来,落地就成珍珠。”

    沈一苇顿了顿,指尖在竹简边缘轻轻一刮,发出极轻的“嚓”,像把某个念头折进黑暗,“这次若让我看见那张脸,我宁可把眼珠子扣下来,也不让他哭。”

    林珑侧目,火光在她瞳仁里跳成两粒极细的银针,却什么也没问。

    船身忽地一轻,已驶出泻湖,正式进入外海。

    前方水面骤然凹陷,像被无形巨勺舀走一块,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黑石阶,阶面寸寸生满青铜藻,火光一照,泛起幽绿磷光。阶尽头,一座赤金珊瑚骨拱悬在虚空,拱心吊着一滴凝固的幽蓝水珠——那便是漱玉阙,遗府真正的入口。

    沈一苇收帆,暗轮停转,船身凭惯性滑向凹陷边缘,像一条自觉赴死的鲸。

    “三日。”他背对众人,声音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三日后卯初回潮,船会在这里等半刻,过时不候。谁迟到,就自己游回落鸢岛。”许鲤“嗤”地笑了一声,把最后一口酒气喷进雾:“游回去也不错,顺便捞点珍珠,抵酒钱。”

    林珑没笑,只抬手在剑匣上轻轻一叩,红绳震断,匣锁弹开一线,露出内里雪亮剑脊——像把某些决心,提前亮给黑暗看。

    陆仁站起身,旧青衫被风灌满,猎猎作响,像一面残旗。

    他抬眼,目光穿过珊瑚拱,落在那滴幽蓝水珠上,眼底浮起一点极细的银火。

    “三日,”他低声应和,像对海水,也像对自己,“足够把一张哭脸,凿成不哭的骨。”

    船身轻震,已抵阶缘。

    五人依次离船,踏阶而下,背影被珠光与雾交织的光影拉长、扭曲,像五枚被海水吞没的钩,沉入无人知晓的暗潮。

    身后,船身被暗轮轻轻一带,掉头滑入雾中,像一条自觉离场的蛇,把舞台留给更锋利的牙齿。

    潮水在脚下悄悄撤退,像一条慢慢收紧的绞索,把时间拧成只剩三天的沙漏。

    石阶尽头,幽蓝水珠悬在赤金珊瑚拱心,像一滴被永恒冻结的泪。

    珠后并非黑暗,而是一片缓缓旋转的“水镜”——镜壁厚约丈许,内部有银蓝涡流无声卷动,将外界光线折成细碎鳞波,投在众人脸上,仿佛给每张面孔覆上一层会呼吸的瓷釉。

    镜底隐约可见一座倒悬的巨城:玉阶、回廊、飞檐皆逆向生长,像被巨力翻折进海底的月宫;城心一座骨白塔,塔身由整根鲸脊雕空,塔窗却亮着幽黄灯焰,仿佛有人在内长燃不熄。

    那便是漱玉府的外廓——一座被海水倒扣的“域”。

    入口左侧,珊瑚骨拱基部被利器削去半围,断口焦黑,硫火味与海藻腥混在一处,像刚结痂的烂肉;焦痕延伸至水镜边缘,镜壁赫然被烙出一道丈许长的“裂舌”——边缘翻卷,内部银蓝涡流被强行撕停,露出其后黑黢黢的通道,像巨兽被撬开的牙关。

    地上散落几粒赤红晶屑,是火鸦刃爆碎后的灵晶残渣,尚带余温,踩上去“嗤”地冒一缕白烟。

    许鲤用钩背轻触裂舌边缘,钩尖刚碰,镜面便泛起细碎电纹,像一群受惊的银鱼,瞬间爬满他半个虎口,麻得他“啧”一声缩腕:“火鸦刃开路,赤霄营倒是舍得下血本——这刃芯至少爆了六枚中品灵石,才撕得动‘域膜’。”

    许鲸把盾往裂舌前一挡,盾面立刻映出扭曲的倒悬塔影,塔窗黄焰在镜里拉成一条颤动的金线,像吊命的蛛丝:“他们进去不到两个时辰,脚印被域膜吃了,可血味还在——”他吸了吸鼻尖,皱眉,“三个人负伤,其中一个血气带腐,像是被‘逆潮’蚀了肉。”

    沈一苇单膝蹲地,指背在晶屑上轻轻一刮,捻起一点红末,凑到鼻前嗅了嗅,眉骨在火光投下一道锋影:蚀肉的是左翼‘鹞’李圭,他修的是‘焚潮诀’,正被漱玉子域克。”

    他抬眼,目光穿过裂舌,落在其后幽深的通道,“李圭若死,域会吞他功法,届时塔灯再亮一盏,我们进去就多一盏‘引路灯’——也算他们死得其所。”

    林珑站在最后,指尖在剑匣红绳上无意识地绕圈,绳股勒进指骨,泛出青白。

    她目光落在裂舌边缘一道极细的划痕上——那并非火鸦刃所留,而是一抹浅青,像被薄剑轻轻一点,剑气凝霜,霜里裹着一粒比芝麻还小的玉屑,是“无极门”独有的“问剑砂”。

    她心口微微一紧,像被无形线勒住,【我留的暗记他看得懂,杜笙也必定同来——里应外合,陆仁这次插翅难飞。】

    念头闪过,她余光扫向陆仁——后者正侧身审视裂舌,旧青衫被域风鼓起,然细心的陆仁怎会没发现这些细节,甚至连林珑先前符箓上的‘无极’都没逃过陆仁的双眼,这也让陆仁暗自起疑:“此人,还是要多加提防。”(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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