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蛛丝马迹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疾行的人影。弄堂狭窄曲折,地面湿滑,弥漫着垃圾和夜露混杂的难闻气味。李浩拉着沈清辞,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向前奔跑,阿炳和榔头紧随其后,泥鳅则像只警惕的狸猫,时而窜到前方探路,时而折返回来低声报告情况。

    身后那栋小楼的喧嚣和火光,已被重重叠叠的建筑和弯道阻隔,变得遥远而模糊,但空气中依然残留着淡淡的硝烟味和挥之不去的危险气息。每一次拐弯,每一次听到远处传来的、可能是追兵的脚步声或犬吠,都让沈清辞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加刺痛。她的手被李浩紧紧握着,那只手温暖、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是她此刻在这无尽黑暗中唯一的依靠。她几乎是被动地跟着他的脚步,旗袍下摆早已被泥水浸湿,紧紧地贴在腿上,冰冷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阵阵不适,但她无暇顾及。

    脑子里一片混乱。黄锦荣手下狰狞的面孔、冰冷的审讯、落在脸上的巴掌、还有那几声突如其来的爆炸、李浩如同神兵天降般破窗而入的身影……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不真实,像一场荒诞而惊悸的噩梦。她甚至分不清,此刻被他拉着在污秽的巷陌中亡命奔逃,是不是这噩梦的延续。

    他怎么会知道她在那里?他怎么会穿着巡捕的衣服?那些爆炸……也是他做的吗?他到底是什么人?一个药材商人,怎么可能有如此胆识和手段,在法租界巡捕长的私宅里,用那种骇人的方式把她救出来?

    无数疑问在心头翻涌,混杂着恐惧、屈辱、后怕,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微弱的庆幸。

    “这边!”泥鳅在一个岔路口低声招呼,指向左边一条更幽深、更破败的巷子。巷子尽头,隐约可见一个低矮的、快要坍塌的砖砌门洞。

    李浩没有丝毫犹豫,拉着沈清辞钻了进去。门洞后面是一小片荒废的空地,杂草丛生,堆满了碎砖烂瓦。空地尽头,是一排低矮破旧的棚户,大多数门窗都用木板钉死,显然早已无人居住。

    阿炳快步走到其中一间看起来相对完好的棚屋前,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熟练地打开门上的挂锁。李浩侧身让沈清辞先进去,自己紧随其后,阿炳和榔头守在门口,泥鳅则迅速隐入来路的阴影中望风。

    棚屋里一片漆黑,混杂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李浩摸索着点亮了一盏被黑布半掩着的煤油灯。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了黑暗,照亮了屋内简陋的景象: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面铺着还算干净的草席;一张瘸腿的桌子;两把歪斜的竹椅;墙角堆着一些杂物,用破麻袋盖着。墙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已经斑驳脱落。

    这是一个典型的、被遗忘的贫民窟角落。

    沈清辞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呛入喉咙,引发了一阵压抑的咳嗽。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巡捕制服外套,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后怕。

    李浩迅速关上门,插上门栓,又将屋里唯一的一扇小窗用木板挡严实,只留下一条缝隙通风。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看向沈清辞。

    灯光下,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脸颊上的红痕和嘴角的血渍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脖颈,旗袍领口被扯开了一小片,露出纤细的锁骨和一抹雪白的肌肤,上面似乎也有瘀青。她的眼神有些涣散,双手紧紧攥着那件不合身的制服外套,指节用力到发白,平日里那份清冷自持、从容不迫的气度,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脆弱和惊魂未定。

    李浩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尖锐的疼痛夹杂着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将他吞噬。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那些伤痕,走到墙角的破麻袋堆旁,从里面翻出一个军用水壶和一个粗瓷碗。

    “喝点水。”他将水壶里的冷水倒进碗里,递到沈清辞面前。声音有些沙哑,但尽力维持着平稳。

    沈清辞像是没听到,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恐惧和混乱中。

    李浩将碗放在桌上,没有催促,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像一堵沉默而坚实的墙,挡住了外面所有的危险和风雨,给她一个喘息的空间。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缓流逝。棚屋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野猫的叫声,或是远处模糊的、不知是车声还是人声的响动。每一次异响,都让沈清辞的身体轻轻一颤。

    终于,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抬起头,看向李浩。眼神依旧带着惊悸,但已经恢复了些许清明,那清冷的底色,重新从混乱中浮现出来。

    “……谢谢。”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不像是自己的。

    “不必。”李浩的声音很低,“是我连累了你。”

    沈清辞怔了一下,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黄锦荣的目标,是我手里的东西,还有……沈家的方子。”李浩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寒意,“他找不到我,或者不敢轻易动我,所以把手伸向了你。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他会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他承认了。没有推诿,没有找借口,直接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沈清辞看着他。煤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让他的轮廓显得更加深刻,也更加……陌生。他脸上没有惊慌,没有愧疚,只有一种沉静如深潭的冷冽,以及眼底深处尚未完全散去的、令人心悸的杀意。这样的李浩,与她印象中那个温和有礼、进退有度的药材行老板,判若两人。

    “你……”沈清辞张了张嘴,喉咙发紧,许多问题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问起。最终,她只是涩声问道:“那些爆炸……是你做的?你……你怎么敢……”

    李浩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桌边,拿起那只粗瓷碗,再次递给她:“先喝点水,缓一缓。这里暂时安全。”

    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沈清辞迟疑了一下,接过碗,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小口啜饮着冷水,干涩的喉咙得到了滋润,混乱的思绪也似乎慢慢沉淀下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环顾着这破败不堪的棚屋,问道。

    “一个临时的落脚点。”李浩简单地说,“我准备了几个这样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准备这些,但沈清辞已经能猜到几分。

    “黄锦荣……他会不会追来?”沈清辞放下碗,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碗沿,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会。”李浩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他丢了这么大的脸,还损失了人(指那个被打晕的厨子和可能受伤的守卫),绝不会善罢甘休。法租界是他的地盘,天亮之前,他一定会动用所有力量搜查。所以,这里不能久留。”

    沈清辞的心又提了起来:“那我们去哪里?”

    “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李浩看着她,目光沉静,“但在此之前,我需要确认一件事。”

    “什么?”

    “他们除了逼问药品和方子,还对你做了什么?有没有给你吃过或者喝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李浩的语气变得严肃。他担心对方用下三滥的手段,比如药物控制。

    沈清辞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屈辱的红晕,但更多的是冰冷:“没有。他们……主要是恐吓和……殴打。那个姓刘的想用强,但被那个戴眼镜的拦住了,说我是‘筹码’,要留着谈条件。”她回忆起疤脸刘那令人作呕的触碰和眼神,身体又是一阵控制不住的轻颤,但语气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鄙夷。

    李浩眼底的寒意更甚,但声音依旧平稳:“那就好。”他顿了顿,“能站起来吗?我们需要立刻离开。”

    沈清辞试着动了动腿脚,长时间的捆绑和奔逃让她四肢酸软麻木,脚踝也似乎扭了一下,刺痛传来,让她眉头微蹙。

    李浩注意到了她的不适,没有多问,转身从那堆破麻袋里翻出一个包袱,打开,里面是几件半旧的粗布衣裳,有男有女。“换上这个,你的衣服太显眼了。”他将一套深蓝色、打着补丁的女式衣裤递给沈清辞,自己则拿起另一套灰色的男装,“我去外面等着。”

    说完,他径直走到门口,背对着屋内,掀开一条门缝,观察着外面的动静。阿炳和榔头守在门外两侧,如同两尊沉默的门神。

    沈清辞看着手中粗糙的、还带着霉味的粗布衣服,又看了看李浩挺拔而沉默的背影,咬了咬牙。此刻不是讲究的时候。她迅速脱下身上那件沾满泥污、被扯破的旗袍,以及湿透的衬裙,换上那套宽大不合身但足够隐蔽的粗布衣裤。冰凉的布料贴着皮肤,让她打了个寒颤,但也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属于底层劳动者的伪装安全感。

    换好衣服,她将散乱的头发尽力挽起,用一根从衣服上扯下的布条草草束在脑后,又就着水壶里剩下的水,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污迹和血渍。做完这一切,她走到李浩身后,低声道:“我好了。”

    李浩转过身。昏黄的灯光下,穿着粗布衣裤、头发凌乱、脸上还带着伤痕和疲惫的沈清辞,与平日那个清雅如兰、不染尘埃的女学生形象相去甚远,却奇异地褪去了那份距离感,显出一种脆弱的真实,和一种坚韧的、不肯屈服的生命力。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将手中的另一套衣服递给她:“把这个也穿上,晚上冷。”那是他脱下的巡捕制服外套,已经被他拍掉了灰尘,虽然依旧宽大,但好歹厚实一些。

    沈清辞默默接过,披在身上。衣服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以及淡淡的、混合着汗水和硝烟的气息,并不好闻,却奇异地驱散了一些她骨髓里的寒意。

    “走。”李浩不再多言,拉开屋门。阿炳和榔头立刻闪身进来,动作麻利地开始清理他们留下的痕迹——抹掉脚印,将水壶和碗收起,检查是否有物品遗落。

    泥鳅从巷口闪了进来,低声道:“李先生,外面暂时安静,但远处好像有狗叫声,不太对劲。”

    “知道了。”李浩点头,对沈清辞道,“跟紧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要出声。”

    沈清辞用力点了点头。

    李浩率先走出棚屋,阿炳和榔头一左一右护在沈清辞两侧,泥鳅断后。五人再次融入深沉的夜色,像几滴水汇入墨海,悄无声息。

    这一次,他们没有再走大路或明亮的巷子,而是专门挑选最黑暗、最偏僻、甚至需要翻越矮墙、穿过臭水沟的小径。李浩似乎对这片区域的地形了如指掌,总能找到最隐蔽的路线,避开偶尔出现的路灯和可能有人迹的地方。

    沈清辞跌跌撞撞地跟着,脚踝的疼痛越来越清晰,粗布鞋子很快就湿透了,冰冷的泥水渗进来,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她一声不吭,咬紧牙关,努力跟上前面那个沉默而坚定的背影。汗水浸湿了额发,眼前一阵阵发黑,胸腔里像有火在烧,但她知道,此刻停下,就意味着危险,意味着可能再次落入那个魔窟。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肮脏黑暗的弄堂,翻过了多少道残破的围墙,就在沈清辞几乎要力竭倒下的时候,前面的李浩终于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片靠近苏州河的、更加荒凉的区域,到处都是低矮破败的窝棚和胡乱搭建的板房,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臭和垃圾腐烂的气味。在一排歪歪斜斜的窝棚后面,隐藏着一个几乎被杂物完全掩盖的低矮砖砌门洞,比之前那个更加不起眼。

    李浩示意阿炳和榔头警戒,自己则上前,在门洞旁摸索了几下,似乎按动了什么机关,一块看似与墙壁浑然一体的石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进入的、黑漆漆的洞口。

    一股混合着泥土、铁锈和尘埃的、更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

    “进去。”李浩简短地说,率先弯腰钻了进去。

    沈清辞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洞口,心脏猛地一跳。但身后是未知的追兵和危险,她没有选择。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恐惧,也跟着钻了进去。

    阿炳、榔头和泥鳅依次进入,最后进来的泥鳅在外面小心地将石板恢复原状。

    洞内是一条向下的、狭窄而陡峭的阶梯,墙壁潮湿,长满了滑腻的青苔。李浩点燃了一盏小巧的防风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前方几步的距离。阶梯很长,仿佛通向地心深处。空气潮湿而憋闷,只有他们压抑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响。

    沈清辞扶着冰冷潮湿的墙壁,一步一步向下挪动。脚踝的疼痛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是全身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这里是什么地方?地道?地下室?李浩怎么会知道这种地方?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阶梯终于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大约二十平米见方、用砖石粗略加固过的地下空间。空气虽然依旧潮湿,但比阶梯里好了许多,甚至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不知从何处透进来的气流。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箱子和麻袋,用油布盖着,中间有一张简陋的木桌和几把椅子,桌上甚至放着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和一个水壶。

    最让人惊讶的是,角落里居然还有一张简易的行军床,上面铺着还算干净的褥子。

    这里,显然是有人精心准备过的避难所。

    “暂时安全了。”李浩将防风灯挂在墙上的钉子上,转身看向沈清辞。油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粗糙的砖墙上,显得格外高大,也格外……孤独。

    “这里是……”沈清辞环顾着这个地下空间,心中的疑问几乎要脱口而出。

    “一个朋友以前挖的藏身洞,我租下来,做了些改造。”李浩轻描淡写地解释道,走到桌子边,拿起水壶晃了晃,里面还有水。他倒了一杯,递给沈清辞,“喝点热水。(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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