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二日,拂晓前。
黑暗粘稠如墨,将天地万物吞没。只有苏州河两岸零星的、仿佛随时会被这浓黑掐灭的灯火,在浑浊的河面上投下破碎而摇曳的光斑。河水无声地流淌,裹挟着这座城市的污秽、秘密,以及黎明前最深的寒意。
李浩划着桨,小舢板像一片无根的落叶,悄无声息地切开平滑如镜的黑暗。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桨叶入水的声音被刻意放得极轻,几乎被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是工厂蒸汽还是炮位调试的沉闷呜咽所掩盖。阿炳蹲在船头,警惕地注视着前方黑黢黢的河道和两岸模糊的轮廓;榔头和泥鳅在船尾,同样屏息凝神,如同绷紧的弓弦。
沈清辞蜷缩在船舱最狭窄的角落里,身上裹着李浩之前给她的那件巡捕制服外套,外面又罩了一件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散发着浓重鱼腥味的旧蓑衣。冰冷的河风像刀子一样,透过蓑衣的缝隙钻进骨缝里,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脚踝的肿痛在水流的浸泡和低温下变得麻木,但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气都像带着冰碴,刺痛她的肺叶。她紧紧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温暖,也隔绝那无处不在的、绝望般的黑暗和寒意。
这不是她第一次坐船,却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情境下,在这样一条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河流上,如同逃犯般隐匿行迹。黄锦荣手下狰狞的面孔,冰冷的地牢,震耳的爆炸,李浩染血的脸,地下室里压抑的等待,还有此刻这无边无际、仿佛要将人吞噬的黑暗……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场荒诞不经却又真实无比的噩梦。
而划船的那个男人,是这场噩梦里唯一的、真实而坚硬的锚点。
她悄悄抬起眼,透过蓑衣粗糙的边缘,看向李浩的背影。他背对着她,身形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更深的剪影,动作稳定而有力,每一次划桨都带着一种近乎韵律的节奏感,仿佛与这黑暗的河流融为一体。他额头上白色的纱布在微弱的天光下隐约可见,像一枚沉默的勋章,提醒着刚刚经历的生死搏杀。
他到底是谁?一个药材商人,为何能在这座城市的隐秘脉络中如鱼得水?那些爆炸物,那个地下据点,这艘事先准备好的小船,他对危险近乎本能的预判和冷酷果决的应对……这一切,绝不是一个普通商人能拥有的。他口中的“准备”,究竟到了何种程度?那句“我欠你的”,又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
疑问像水底的暗流,在她心中汹涌翻腾。然而,此刻身体的极度疲惫和寒冷,以及对未知前路的恐惧,压倒了一切理性的思考。她只是本能地,将目光黏在那个背影上,仿佛那是这片绝望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小舢板贴着河岸阴影最浓重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滑行。偶尔会经过一段稍微明亮些的水域,那是从某座工厂或仓库缝隙里漏出的灯光,短暂地照亮一小片浑浊的河面,映出漂浮的垃圾和油污,旋即又被黑暗吞没。李浩总是能提前预判这些光亮区域,巧妙地调整方向,让小船始终隐藏在阴影里。
他就像一只熟悉这座城市每一个毛孔的夜行动物。
远处,外滩方向,海关大楼的钟声敲响了。四下钟声,在寂静的黎明前传得很远,带着一种冰冷而庄严的意味,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或者,是某个终结的开始。
就在钟声余韵将散未散之际,异变陡生!
“咻——轰!”
一道凄厉的尖啸划破黎明前的寂静,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东北方向——闸北、江湾那边传来!声音如此巨大,以至于连苏州河的河面都仿佛震颤了一下!
小舢板猛地一晃,沈清辞猝不及防,差点栽倒,被眼疾手快的泥鳅一把扶住。
李浩瞬间停止了划桨,小船借着惯性在水面滑行。他猛地转过头,望向爆炸声传来的方向,尽管隔着重重建筑和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的侧脸在微弱的晨光中,线条绷得如同刀削斧刻,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那片被火光瞬间映红又迅速黯淡下去的天际。
不是零星的摩擦!是炮击!大规模的、有组织的炮击!
阿炳和榔头也霍然起身,手按在了腰间的武器上,脸上写满了惊骇。
“李先生,这……”阿炳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干。
李浩抬起手,示意噤声。他侧耳倾听。爆炸声并非一声,而是接二连三,沉闷而巨大的轰鸣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从东北方向滚滚而来,连成一片,中间夹杂着更加密集、如同炒豆般的枪声!火光不断在远方的天际闪烁,将低垂的云层映成诡异的橘红色。
战争!开始了!
比李浩记忆中的时间,提前了十几个小时!或许是因为他这只重生蝴蝶翅膀的扇动,或许是因为局势本就比前世更加紧张、一触即发。但无论如何,那根紧绷了太久的弦,终于在此刻,彻底崩断了!
淞沪会战,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悍然拉开了血色的序幕!
小舢板上的空气凝固了。除了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近的枪炮声,只剩下几人粗重的呼吸,和河水拍打船舷的单调声响。
沈清辞也挣扎着抬起头,望向那片被战火染红的天际。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但那惊天动地的轰鸣和闪烁的火光,却像重锤,一下下砸在她的心上。那不是演习,不是摩擦,是真正的、你死我活的战争!炮弹落下之处,必然是房倒屋塌,血肉横飞!
她的脸色在晨曦微光中变得惨白,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抖得更厉害。她读过的书,学过的知识,父亲教导的仁心济世,在这赤裸裸的、毁灭一切的暴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战争,这个曾经只存在于报纸铅字和遥远传闻中的词汇,此刻以一种无比残酷和真实的方式,降临了。
“走!”李浩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像一块冰投入滚油,瞬间激起了行动。他没有丝毫的震惊或犹豫,仿佛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他重新抓起船桨,但划动的频率和力道明显加快了,小船如同离弦之箭,朝着一个既定的方向疾驰而去,不再刻意隐藏行迹——在震天动地的炮火声中,这点细微的水声早已被彻底掩盖。
目标明确:法租界边缘,靠近公董局的一片由老旧里弄和杂乱商铺构成的区域。那里鱼龙混杂,管理相对松散,也是李浩早就预设好的、关键时刻用于隐蔽和周转的地点之一。
枪炮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近。仿佛就在头顶炸响。东边和北面的天空,已经被火光和浓烟彻底染红、染黑。城市开始苏醒,不是被晨光唤醒,而是被炮火和恐惧惊醒。远处开始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喊声、奔跑声、玻璃碎裂声,还有更加刺耳的、撕破空气的炮弹尖啸!
苏州河上的船只也开始多了起来,大多是惊慌失措、试图逃往相对安全的内河或南岸的小舢板、渔船,船上的乘客惊恐万状,呼儿唤女,乱成一团。河面上秩序开始崩溃。
李浩的小船灵巧地穿梭在混乱的船流中,避开那些横冲直撞的大船。他的表情冷峻如铁,对周围的混乱和哭喊视若无睹,目光只牢牢锁定前方的水道和两岸迅速变幻的景物。
“妈的!打起来了!真的打起来了!”泥鳅死死抓着船舷,望着东面冲天的火光和浓烟,声音带着哭腔,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
“闭嘴!看好前面!”榔头低吼一声,但握着武器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阿炳则紧紧抿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浩的背影,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沈清辞蜷缩在角落里,紧紧抱着自己。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她淹没。炮火映红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的、越来越清晰的硝烟味,还有那撕心裂肺、仿佛近在咫尺的爆炸声,都在提醒她,地狱,就在咫尺之遥。
就在小船即将拐入一条通往目标区域的狭窄支流时,异变再生!
“砰!砰砰!”
一阵杂乱的枪声突然从左侧河岸传来,子弹“啾啾”地钻入他们附近的水面,溅起一连串的水花!紧接着,几道手电筒的光柱胡乱地扫过河面,伴随着粗暴的吼叫:“停下!靠岸检查!不然开枪了!”
是溃兵?还是趁火打劫的乱民?亦或是某个势力设下的关卡?
李浩眼神一寒,没有丝毫减速,反而低喝一声:“低头!趴下!”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扳舵,小船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几束扫来的光柱,像条泥鳅一样,猛地扎进了旁边一条更窄、更暗、堆满垃圾和废弃船只的河道岔口!
“追!别让他们跑了!”
“开枪!打那条船!”
岸上的叫骂声和枪声更加密集,子弹打在废弃的木船和岸边的石头上,溅起碎屑和火星。但李浩的小船已经借着黑暗和地形的掩护,消失在了错综复杂的河道岔路中。
沈清辞死死趴在船舱底部,能清晰地听到子弹从头顶呼啸而过的声音,能闻到硝烟和河水腥臭混合的刺鼻气味。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贴近。
李浩驾着小船,在迷宫般的狭窄水道里左冲右突,对这里的地形熟悉得如同自家后院。身后的叫骂声和枪声渐渐被抛远,最终消失不见。
当小船终于滑入一条死水般平静的、被两排歪斜吊脚楼阴影完全覆盖的河道时,天色已经微微发亮。但这不是充满希望的黎明之光,而是被硝烟和火光污染的、不祥的铅灰色。
李浩将小船撑进一个半塌的、被水淹没了大半的旧码头下面,用破烂的席子和杂物遮盖好。这里距离他的目标地点已经很近,但岸上的情况不明,他必须谨慎。
“阿炳,你留下,守着船和沈小姐。”李浩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划船和紧张而有些沙哑,但依旧稳定,“榔头,泥鳅,跟我上去看看情况。记住,没有我的信号,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暴露这个位置。”
“是!”阿炳沉声应道,握紧了手中的枪。
榔头和泥鳅也重重地点头。
李浩看了沈清辞一眼。她依旧蜷缩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有些涣散,但牙齿紧紧咬着下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在这里等我,很快回来。”他对她说,语气是不容置疑的,“阿炳会保护你。”
沈清辞看着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在这个男人身边,在这个充满未知和死亡威胁的清晨,她发现自己除了信任他,别无选择。
李浩不再多言,带着榔头和泥鳅,如同狸猫般敏捷地爬上湿滑的河岸,迅速消失在吊脚楼投下的、更加浓重的阴影之中。
小船上,只剩下沈清辞和阿炳,以及船底汩汩的水声,还有远处那永不停歇的、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的枪炮轰鸣。
战争,真的开始了。
而她,被卷入了这场风暴的最中心,身边是谜一样的李浩,前方是血与火的地狱。
沈清辞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冰冷的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
(第十四章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