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碎石的干涩**,在空旷的戈壁上格外刺耳。车厢里,姚夫人攥着窗棂的手指早已泛白,指节因用力而凸起分明的棱角。她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灰黄,喉结几番滚动,终究还是没忍住,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疲惫与委屈:“这路……就真的没个尽头吗?”
风卷着沙粒,像无数细小的针,噼啪作响地拍打在车厢上,无休无止。姚子瑜缩在角落,用袖口紧紧掩着口鼻,却还是被呛得闷声咳嗽,脸颊憋得通红。他才十三岁,自小在江南水乡长大,何曾见过这般苍茫荒凉的景象——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种颜色,连远处的山峦都蒙着一层厚厚的沙尘,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姚则远目光从手中那本边角磨损的《西疆水文志》上抬起,扫过妻儿憔悴的面容,最终定格在窗外。他抬手指向远处那条蜿蜒于天地间的墨色山脉,声音平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瞧那边,那是天山。伊州能否活下去,就看它愿不愿多赏几口水。”
“水?”姚夫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硬生生压下去,尾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这一路走过来,连一滴干净水都难寻!江南的稻米、活鱼、清亮的河水……这里除了沙子,还有什么?”
“有地,有人。”姚则远合上书本,封皮上“西疆水文志”五个字早已被摩挲得模糊不清,“地上能长庄稼,人就能活。活得咋样,全看人咋侍弄这块地。”
姚子瑜抬起头,眼里满是困惑,稚嫩的脸上写满不解:“爹,咱们为啥非要来这种地方?京城不行吗?明州不行吗?”
车外传来押送兵卒粗粝的呵斥声,混着鞭子在空中抽响的脆响,催着前头的驮马快走。“磨蹭啥!再慢点,天黑了就让你们喂狼!”
姚则远像是没听见那带着威胁的声响,只是定定地看着儿子,语气郑重:“因为朝廷派咱们来。更因为这儿,也是大炎的疆土,活在这地上的人,也都是大炎的子民。”说完,他不再多言,重新翻开书页,指尖于密密麻麻的字迹间缓缓游移,仿佛周遭一切喧嚣皆与他无关。
风骤然变得凌厉,卷起漫天黄沙,瞬间将天地染作一片昏沉。视线被彻底遮蔽,唯余风声如鬼哭狼嚎,呼啸着掠过戈壁。车队被迫停滞,人马纷纷在风沙中蜷缩成一团,尽可能寻找着能挡风的角落。
“这怎么走啊!”姚夫人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用帕子死死捂住脸,“吸进这么多沙土,这肺还要不要了?”
姚子瑜呛得泪水直流,蜷缩得更紧,小小的身子抖若风中枯叶。
姚则远自行囊中扯出几条备用粗布面纱,蘸了水囊中仅存的一丝清水,分别递予妻儿:“蒙上脸,可挡一挡。”他的动作沉稳,不见丝毫慌乱,声音穿透呼啸的风沙,清晰地传入妻儿耳中,“汉时张骞通西域,走得比这远,吃的苦比这多;唐时玄奘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从未退缩。边陲安稳,中原才能太平。这个道理,千年不变。”
押送的兵卒们骂骂咧咧地找着避风处,看向车厢的眼神里满是厌恶,仿佛这一路的艰难都是因为要押送他们而起。
不知过了多久,风沙渐渐平息。车队继续前行,终于在日落前抵达了一处驿站。这驿站的土墙歪斜破败,似随时欲坍,院内灯火如豆,昏黄光晕仅能驱散些许黑暗。姚则远安置好妻儿,便径直去找蹲在门口抽旱烟的驿丞。
驿丞眯眼,吐出一口浓烟,上下打量着姚则远那身洗得发白的棉袍,语气中带了几分嘲弄:“这位大人,可是要问水源?往北十里有个快见底的洼子,能否打出水来,全看老天爷脸色。至于地里种什么,更是看天吃饭,老天爷心情好,撒点麦种或许能收一把;若是不高兴,种什么都是白搭。”他嗤笑一声,语气愈发轻蔑,“您问这些做什么?难不成还能把天河引到这戈壁滩上来?”
晚餐是硬得硌牙的饼子,配着一碗寡淡无味的菜汤,汤里还混着细沙。姚夫人拿着饼子,半晌未下口,只觉喉咙发紧。姚子瑜小口喝着汤,眉头紧锁,显然也难以下咽。
姚则远掰开饼子,泡入菜汤中,待饼子稍软后缓缓下咽。他一边吃,一边蘸着汤水,在粗糙的木桌上画了几道简单线条,似沟渠,又似田垄:“这地方土碱性重,但日照充足。若能引天山雪水漫灌,压住碱气,或许能种甜瓜。伊州地势低洼,若能挖渠连通各处水道,未必不能成绿洲。”
夜里,油灯昏黄,光线微弱,仅能勉强看清书本上的字迹。姚则远就着那点微光,手指在《水利工程概要》的书页上缓缓移动,不时用随身携带的炭笔在纸页边缘记下几笔心得。门外,兵卒沉重的脚步声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提醒着他们此行的“罪臣”身份。
翌日清晨,车队继续西行。行至午后,地平线上倏然跃出一点绿,宛如沙漠中凭空出现的宝石。姚夫人几乎是扑到车窗边,眼中闪过一抹亮色:“是树!真的是活树!”
那绿意越来越近,渐渐清晰——竟是一洼清浅的水塘,周围生长着几株顽强的胡杨,还有些不知名的低矮灌木,在荒芜的戈壁中撑起一片小小的生机。姚则远让车夫停下马车,亲自蹲在水边,掬起一捧水,细细看着沙粒从指缝间缓缓漏下。“底下有黏土层,能蓄住水。”他从怀中掏出炭笔和一张皱巴巴的纸,飞快地记录着,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姚夫人掬起一捧水,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脸,那冰凉的触感让她精神一振,却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总算见着点活气了,可比起江南……终究是差得太远了。”
“江南是好。”姚则远站起身,目光扫过妻儿,又望向那片小小的绿洲,语气里带着坚定的信念,“可江南的富庶,亦非天生,乃是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百姓一锄一犁垦出来的。伊州此刻虽显荒凉,然若有人肯倾心尽力,此地亦能渠网密布,稻浪翻涌,何须远羡江南?”他稍作停顿,目光愈发清澈,“在哪里为官,做多大的官,其实都不重要。关键在于脚下这片土地,是否属于大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是否为大炎的子民。只要是,就该为他们做点实事。”
押送的兵卒们粗鲁地灌满水囊,大声计算着剩下的路程,脸上满是不耐烦,显然只想早点抵达伊州,完成这趟差事。
姚则远弯腰,从水洼边捻起一撮湿土,在指间慢慢碾开,感受着土壤的质地。沙粒间夹杂着些许黏润的泥土,昭示此地确有蓄水之潜。他将土屑轻轻撒回原地,眼神望向伊州的方向,那地虽仍遥远,却在他心中愈发清晰——有亟待开垦之田,有渴盼甘霖之民,更有他身为臣子,即便戴罪之身,亦须肩负之责。
车队再次碾进黄沙,朝着东南方向缓缓前行。姚则远将那张记满笔记的纸小心翼翼地收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袖中露出的一角纸页上,墨迹未干处写着一行小字:“无论身处何地,皆以为民请命为本。”这不仅是他此刻的心声,更是他此行西行,乃至往后余生,始终坚守的信念。
风又起了,却不再那般刺耳。姚则远倚靠车厢,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已悄然勾勒起伊州水利的宏伟蓝图——天山雪水如何引流,沟渠如何开凿,盐碱地如何改良,百姓如何耕耘……这些念头在他心中交织,渐渐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所有的委屈、疲惫与不甘,皆化作前行的动力。他知道,前路必然充满荆棘,但只要守住本心,脚踏实地,总有一天,这荒凉的西疆,也能绽放出勃勃生机。(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