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子夜惊变
子时三刻,梆子声在空寂的街巷里回荡,带着深秋的寒意。苏府后院柴房所在的角落,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风声穿过缝隙,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
小坡蹲在柴堆最里面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浑身被冷汗浸透。午时已过,他没有去土地庙。那个装着炊饼和铜钱的布包,被他塞进了墙角的耗子洞,连同那些可怕的威胁和选择一起,似乎只要看不见,就能当作不存在。
但他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威胁不会消失,恐惧不会消失。朝云娘子偷偷送东西的神秘人,那个在窗外用童声威胁他的“阿福”,还有府外那些鬼祟的眼睛……他们都在。他们知道他藏了东西,知道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他们就像潜伏在黑暗里的野兽,随时可能扑出来,将他撕碎。
老爷下午去了王府,回来后就和二老爷关在书房里,很久都没有出来。下人们窃窃私语,说老爷的脸色难看得吓人,说二老爷回来时带回了一个地址,急匆匆地又出去了。府里的气氛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小坡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他好想回到从前,回到刚被老爷买回来的时候。老爷摸着他的头,说“眉间有峰,便叫你小坡吧”,眼里是温和的笑意。那时候虽然还是下人,心里却是安稳的,亮的。不像现在,周围全是黑黢黢的、看不透的深渊,每一步都可能踩空。
忽然,一阵极轻微的、不同于风声的窸窣声,从柴房门口的方向传来。
小坡猛地抬起头,心脏骤然缩紧,屏住呼吸。是老鼠吗?不,老鼠的声音不是这样。是……人?
吱呀——
老旧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隙,极其缓慢,几乎没有声音。一个模糊的黑影,侧着身子,无声无息地滑了进来,反手又将门虚掩上。黑影在门口略一停顿,似乎在适应黑暗,然后,便径直朝着柴堆这边走来。
小坡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往柴堆更深处缩去,手脚冰凉,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是谁?是老爷发现他藏了袍子,来捉他了?还是……那些威胁他的人,等不及了,亲自来灭口?
黑影在柴堆前停下,蹲下身,开始用手摸索。他(或她)的动作很轻,却很仔细,一层层拨开表面的干柴,朝着小坡藏匿蓝袍的位置摸去。
小坡眼睁睁看着那只手离藏着袍子的地方越来越近,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完了,要被发现了!袍子上的污渍……老爷会怎么想?那些人会怎么对付他?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到麻布的一刹那——
“谁在那里?!”
一声低喝陡然从柴房门口响起,伴随着骤然亮起的灯笼光芒!
蹲在柴堆前的黑影浑身剧震,猛地弹起,头也不回地撞开虚掩的木门,像受惊的狸猫般蹿了出去,瞬间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灯笼的光晕摇晃着移进柴房,照亮了苏辙惊疑不定的脸,和他身后两个手持棍棒、神色紧张的健仆。
“小坡?”苏辙的目光落在从柴堆里连滚带爬出来的小坡身上,又迅速扫向被翻动过的柴堆,“你在这里做什么?刚才那人是谁?”
小坡瘫坐在地上,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惊恐地望着柴堆深处。
苏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刻发现了那处不自然的柴堆隆起。他示意仆人举灯靠近,自己上前,小心地拨开干柴。靛蓝色的布料露了出来。
苏辙的心猛地一沉。他伸手抓住布料,用力一扯——一件皱巴巴的靛蓝色男子直裰被拽了出来,在灯笼光下,下摆处一片深褐色的污渍赫然在目!
“这是……”苏辙提起袍子,凑到灯下细看。那污渍已经干涸发暗,边缘不规则,在靛蓝的底色上并不十分醒目,但仔细辨认,能看出渗透的痕迹,而且……隐隐有一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腥气。
是血吗?还是别的什么?
他猛地转头,盯向抖成一团的小坡,厉声道:“这袍子怎么在这里?!谁翻出来的?刚才那人是不是来找这个?!”
小坡被他一喝,更是吓破了胆,眼泪鼻涕一齐涌出,语无伦次:“不、不是我……我不知道……是、是它自己……”
“说实话!”苏辙上前一步,声音冰冷,“小坡,我平日待你不薄,老爷更是对你有救命之恩!如今有人要陷害老爷,性命攸关!你若知道什么,立刻说出来,或许还能将功折罪!若再隐瞒,等这袍子落到外人手里,你就是害死老爷的帮凶!”
“帮凶”两个字像重锤砸在小坡心上。他想起老爷温和的笑容,想起自己饿得奄奄一息时递过来的那碗热粥,想起眉骨疤痕下老爷叹息着说“可怜的孩子”……巨大的愧疚和恐惧终于冲垮了防线。
“是、是我藏的!”小坡崩溃地哭喊出来,扑倒在地,“老爷回来那晚,这袍子就塞在换洗衣服底下,我、我发现有脏东西,洗不掉,心里害怕,就、就藏起来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老爷,老爷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么会害老爷!是有人逼我,有人威胁我!”
“谁威胁你?怎么威胁的?”苏辙蹲下身,紧紧盯着他。
“是个孩子……卖炊饼张婆的孙子阿福……他、他说柴房里的东西不干净,让我午时前送到土地庙,不然、不然就让我也变成焦炭!还说我要是敢说出去,就把我和朝云娘子夜里私会的事捅出去!”小坡哭得撕心裂肺,“二老爷,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去送,我不敢……”
朝云娘子夜里私会?苏辙瞳孔一缩。但他此刻顾不上这个,追问道:“只是孩子传话?你没看到指使他的人?”
小坡摇头,突然又想起什么:“还、还有!朝云娘子!我前天晚上,看到她偷偷从后门出去,在巷子里把一篮子东西交给一个门里的人!那门里伸出来的手……好像、好像男人的手,手指挺粗的!”
苏辙的心直往下沉。小坡的指控如果属实,那朝云……她到底隐瞒了多少?她深夜私会的是谁?送的是什么?和这袍子,和司马光旧邸的火,又有什么关系?
“刚才进来找袍子的人,你看清了吗?是不是朝云?”苏辙追问。
小坡努力回想,黑影的动作太快,又背着光……“好像……个子不太高,有点瘦,动作很快……没看清脸,但、但不像朝云娘子,朝云娘子没那么利落……”
不是朝云?那会是谁?府里的人,还是外面潜入的?目标如此明确,直奔藏袍子的地方,显然知道袍子在这里。是谁泄露的?小坡自己?还是……有别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柴房?
苏辙感到一阵寒意。这苏府之内,恐怕早已是筛子一般,四处漏风了。
“这袍子,从现在起,我保管。”苏珩提起那件靛蓝直裰,对两个仆人道,“你们看好他,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他离开这间柴房,也不许任何人接近他!”又对小坡道,“你今夜所言,我会禀明老爷。是功是过,看你日后是否如实。若再有一句虚言,谁也保不住你!”
说完,他裹紧袍子,吹熄灯笼,带着两个仆人匆匆离开柴房,重新将门从外面锁死。柴房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和死寂,只有小坡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
苏辙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径直来到苏轼的书房。书房里还亮着灯,苏轼正对着一盏孤灯,眉头紧锁,面前摊着几张写满了字的纸,似乎在梳理线索。
“兄长!”苏辙推门而入,反手关上门,将手中的蓝袍抖开,“找到了!”
苏轼倏地站起,目光落在袍子下摆的污渍上,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几步上前,接过袍子,凑到灯下仔细察看,又放到鼻端嗅了嗅。那股极淡的、混杂着脂粉和铁锈的腥气,隐隐可辨。
“在哪里找到的?”苏轼的声音有些发颤。
“柴房。小坡藏的。”苏辙快速将刚才柴房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包括小坡的供述、神秘黑影的潜入、以及小坡对王朝云的指控。
苏轼听完,沉默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袍子上的污渍。“朝云……”他低声道,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深夜私会,传递东西……她到底卷入了多深?那夜潜入书房拿走袍子的,是她吗?还是那个神秘黑影?
“兄长,这污渍……”苏辙指着袍子下摆,“需尽快弄清楚是什么。若是血渍,又被外人知道袍子在我们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苏轼点头:“我知道。此事绝不可外泄。袍子先藏好,我想办法查验。”他顿了顿,“那个郑荣的落脚点,你查得如何?”
提到这个,苏辙精神一振,但随即又露出疑惑之色:“我按程颐那边‘漏’出来的地址,去城西榆林巷查了。那里确实有间荒废的土屋,据邻居说,前阵子确实有个右手不太方便的独眼汉子租住过,自称姓赵,做点小买卖,但深居简出。火灾前几天,那人就不见了,屋门虚掩,邻居也没在意。”
“可查到什么?”
“我在屋里仔细翻找过,”苏辙从怀中掏出几样用布包着的东西,放在书案上,“在炕席底下找到了这个。”
布包里是几样零碎物件:半块压碎了的劣质炊饼,一小截磨秃了的毛笔,几张皱巴巴、空白的草纸,还有一个……小小的、拇指粗细的竹筒,一端用蜡封着。
苏轼拿起竹筒,对着灯光看了看,竹筒很普通,蜡封也无甚特别。他小心地捏碎蜡封,从里面倒出一小卷极薄的纸。展开,上面只有寥寥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九月初七,亥时三刻,王府东竹。苏。”
“旧邸西厢,榻下三尺,青砖。”
“风紧,慎之。”
字迹拙劣,用的是最便宜的炭条,内容没头没尾,却让苏轼和苏辙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九月初七,亥时三刻,王府东竹”——这正是苏轼与那神秘男子密会的时间和地点!
“旧邸西厢,榻下三尺,青砖”——这像是一个地点指示,司马光旧邸西厢房,某张榻下三尺深的青砖?那里藏着什么?
“风紧,慎之”——显然是提醒对方情况危险,要小心。
这纸条,是那神秘男子写给同伙的?还是别人写给他的指令?无论是哪种,都表明王府密会和司马光旧邸,确实是有预谋的关联事件!而这个“赵货郎”或者说郑荣,是执行者,还是传信人?
“‘苏’……”苏辙指着那个字,声音干涩,“是指兄长你,还是……指苏家?或者,只是一个代号?”
苏轼盯着那个“苏”字,心中念头飞转。如果这纸条是那男子所写,记录与自己的会面,用“苏”代指,合情合理。但为何要记录?留给谁看?如果是别人给他的指令,让他去王府见“苏”,那这个“苏”的指向就更明确了。
“榻下三尺,青砖……”苏轼喃喃重复,“司马光旧邸西厢房,是书房也是卧房。若真有东西藏在榻下砖里……”他想起那场大火,西厢书房正是起火点,烧得最彻底。那“东西”,是否已被大火焚毁?还是说,放火就是为了毁掉那东西?
“兄长,这纸条,还有这袍子上的污渍,必须立刻处理!”苏辙急道,“若被程颐或开封府的人找到其中任何一样,我们都百口莫辩!”
“我知道。”苏轼将纸条凑近灯焰,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然后,他拿起那件蓝袍,犹豫了一下。烧掉是最干净的,但……这或许是重要的物证,甚至可能是洗清嫌疑的关键。上面的污渍,必须弄清楚是什么。
“袍子不能烧。”苏轼做出了决定,“但也不能留在这里。子由,你立刻去找一个绝对可靠、与我们苏家绝无明面关联的人,将袍子带出城,找个隐蔽地方妥善藏好,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记住,是任何人!”
苏辙重重点头:“我明白。我这就去办。”他接过袍子,用一块旧布重新裹好,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炭。“兄长,府里……”
“府里我来处理。”苏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你去吧,小心。”
苏珩不再多言,匆匆离去。书房里,又只剩下苏轼一人,和那堆写着线索的纸,以及竹筒、炭笔等零碎物件。他坐下,将那些物件一一收好。程颐“提供”的这个地址,果然是个陷阱,但也是个诱饵,让他找到了这张要命的纸条。程颐知道这纸条的存在吗?如果知道,他为何不自己取走,反而要引苏辙去发现?
除非……程颐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只是想用这个地址,将苏轼兄弟引向更深的嫌疑。而这张纸条的出现,恐怕也出乎程颐的预料。
那么,是谁将纸条留在那里的?是那死去的“赵货郎”?还是另有其人?
还有朝云……苏轼的心一阵抽痛。他必须去问个明白,现在,立刻。
他起身,吹熄了书房的灯,走入一片漆黑的庭院。秋夜的风很冷,穿过回廊,带着呜咽之声。整个苏府寂静无声,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埋葬着往日的欢笑与安宁,也埋葬着正在滋生的猜忌与背叛。
他朝着王朝云居住的厢房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他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是谎言,是眼泪,还是……更不堪的真相。
而在他身后,柴房的方向,被锁在黑暗中的小坡,正用指甲狠狠地抠着地面,直到指尖渗出血珠,混合着泥土,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扭曲的痕迹。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苏辙的话——“是功是过,看你日后是否如实。”
他知道,有些话,他还没有全说出来。关于朝云娘子那夜递给门里人的篮子,他似乎瞥见,篮子里露出的……是一角靛蓝色的布料。
当时光线太暗,他以为看错了。可现在,那件蓝袍被翻了出来……会不会,会不会朝云娘子那晚送出去的,就是这件袍子?然后又不知为何,回到了府里,被他发现?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冰凉。如果真是这样,那朝云娘子……她到底在帮谁?又想干什么?
他想爬出去,告诉二老爷,告诉老爷。可是柴房的门锁着,窗外是深沉无边的夜。无边的恐惧,再一次将他淹没。他只能蜷缩在角落里,听着自己越来越快、越来越响的心跳,等待着未知的、可能更加可怕的黎明。(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