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惊蛰 第四章 惊蛰·蝴蝶与蛛网

    长孙夫人的赏花宴设在三月初三,上巳节。林晚站在杨氏身后,看母亲为她整理衣襟。新裁的藕荷色襦裙,料子是杨氏压箱底的越罗,薄如蝉翼,在晨光下泛着流水般的光泽。裙裾绣着细密的缠枝莲,银线勾勒,走动时便绽开一簇簇暗香浮动的花。

    “抬头。”杨氏说,声音很轻。

    林晚抬起脸。铜镜里,十二岁的女孩已经有了少女的轮廓。下巴尖了,眼睛更黑,看人时不再是孩童的懵懂,而是一种沉静的、近乎审视的光。杨氏为她描眉,黛粉是昨晚新研的,兑了玫瑰露,画出来的眉形细长,尾端微微上挑,像两片将飞未飞的蝶翅。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参加过这样的宴会。”杨氏忽然开口,手指拂过林晚的鬓发,将一支珍珠步摇斜插进去,“那时我父亲还在世,我是杨家最受宠的嫡女。每次出门,衣裙都要熏三个时辰的香,发髻要梳半个时辰,连鞋尖绣的花瓣数都要与衣裳纹样相配。”

    她顿了顿,看着镜中的女儿,也看着镜中不再年轻的自己。

    “后来父亲获罪,家道中落,我嫁给阿爷做续弦。那些熏香、发髻、花瓣数,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打理家事,如何侍奉公婆,如何……在你父亲面前,做个得体的妻子。”

    步摇的珍珠微微晃动,在镜中折射出细碎的光晕。林晚看见杨氏的眼角有细纹,很深,是这些年日夜操劳刻下的年轮。

    “阿娘。”她轻声说。

    “今天不一样。”杨氏打断她,双手按在她肩上,用力,像要把某种力量传递给她,“长孙夫人是当朝皇后的族妹,她的宴请,荆州有头有脸的官眷都会到。这是你的机会,华姑。让她们记住你,喜欢你,将来……”

    她没说完,但林晚懂。将来议亲,多一分名声,就多一分选择。在这个时代,女子的命运往往就系于这样的“机会”上。

    “我明白。”林晚说,握了握母亲的手,“我会小心的。”

    杨氏看着她,眼圈忽然红了。她迅速转过身,从妆匣底层取出一个小锦囊,塞进林晚袖中。

    “这里面是薄荷叶,紧张时就含一片。还有……”她声音压得更低,“若有人问起肥皂的事,就按我们商量好的说。记住了?”

    “记住了。”

    ------

    马车颠簸着驶向城东的长孙府。林晚靠在窗边,透过竹帘缝隙看外面的街市。上巳节,百姓出城踏青,河边有少女在祓禊,笑声顺着风飘进来,清脆得像玉珠落盘。

    她想起前世的三月三。那时她上高一,学校组织春游,去郊外爬山。她爬到半山腰就喘不过气,同桌的女生笑她“林妹妹”,却把水分她一半。她们坐在石阶上吃零食,看山脚下的城市像积木搭成的模型。同桌说:“等高考完了,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后来同桌真的去了很远的地方,出国,学艺术, Instagram上发的照片总是阳光灿烂。而她留在原地,刷题,考试,直到穿越的前一刻,还在想那道没解出来的数学题。

    马车停了。帘外传来人声,喧哗的,带着刻意压低的笑语。林晚深吸一口气,将那片薄荷叶含进嘴里。清凉的辛辣在舌尖炸开,像一记清醒的耳光。

    “到了。”杨氏说,握了握她的手,“别怕。”

    ------

    长孙府的园子大得惊人。假山叠嶂,曲水回廊,正值春日,各色花卉开得不管不顾,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令人微醺的香气。女眷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衣香鬓影,环佩叮当,说话的声音都像浸了蜜,软而粘。

    林晚跟在杨氏身后,垂着眼,用余光打量四周。她看见武元庆的母亲、武士彟的原配夫人刘氏——按礼法,她该叫“大娘”——正与几位衣着华贵的妇人交谈,笑声格外响亮。刘氏也看见她们了,目光扫过来,在杨氏脸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又转开了。

    那笑里的轻蔑,像针,扎进眼里。

    杨氏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但下一秒,她挺直背脊,脸上浮起得体的微笑,走向另一群相对低调的妇人。那是几位品级较低的官员家眷,见到杨氏,纷纷起身见礼。

    “武夫人来了。”

    “这位就是二娘吧?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寒暄,客套,笑容恰到好处。林晚一一还礼,声音清脆,姿态端庄。她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探究的,评判的,像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瓷器。

    “听说二娘擅制‘净玉膏’?”一位穿着秋香色褙子的夫人忽然开口,眼睛看着林晚,笑意盈盈,“我家丫鬟前日从市上买回一块,用着极好。不知二娘可否传授方子?当然,不会白要的。”

    空气静了一瞬。杨氏的笑容僵在脸上。林晚看见刘氏那桌的人也转过头来,目光灼灼。

    来了。第一个考验。

    林晚抬起眼,看向那位夫人。对方大约三十出头,眉眼温和,但眼神里有一种商贾人家特有的精明。她记得柳枝提过,这位是荆州首富郑家的主母,姓周,娘家是长安的绸缎商,最擅经营。

    “周夫人谬赞了。”林晚微微屈膝,声音不疾不徐,“净玉膏的方子,原是阿娘从娘家带来的一本古籍上所得。古籍残破,只余只言片语,我也是胡乱尝试,侥幸成了,哪里敢说‘传授’。”

    她说得谦逊,但把源头推给了“古籍”和“阿娘”,既抬高了身份,又避开了“女子擅奇技淫巧”的指责。

    周夫人挑眉,显然不信这套说辞,但也没追问,只笑道:“那二娘可还制得出?我想多要些,送给长安的姐妹。价钱好说。”

    “承蒙夫人抬爱。”林晚垂眼,“只是制作需时,材料也难寻。夫人若真要,容我些时日,制好了让下人送到府上。”

    “好,好。”周夫人满意地点头,又拉着杨氏说了几句闲话,话题便转到了衣裳首饰上。

    危机暂时解除。但林晚能感觉到,更多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好奇的,算计的,像蜘蛛在织网。

    ------

    宴会设在临水的敞轩。长案摆开,珍馐罗列,乐伎在屏风后弹奏,曲调婉转,像春水潺潺。林晚坐在杨氏下首,位置靠后,但不妨碍她观察全场。

    主位空着。长孙夫人还未到。

    她注意到刘氏身边多了个少女,约莫十三四岁,穿鹅黄襦裙,戴赤金璎珞圈,眉眼与刘氏有七分像,但神态更骄纵。那是武元爽的同胞姐姐,武顺,在史书里几乎没留下痕迹,但此刻,她正斜眼看过来,嘴角撇着,毫不掩饰鄙夷。

    林晚收回目光,专注地看着眼前的杯盏。白瓷,薄如蛋壳,釉面光滑,映出她模糊的倒影。她想起《仙子不想理你》里,女主面对仙门众人的刁难时,也是这般低眉垂眼,心里却把每个人的弱点算得清清楚楚。

    “我不惹事,”她对自己说,“但事来了,我也不怕。”

    乐声停了。满座忽然安静下来。林晚抬眼,看见一位妇人在婢女的簇拥下走进敞轩。

    约莫四十岁,穿沉香色遍地金褙子,梳着简单的圆髻,只簪一支白玉簪。容貌不算绝色,但气质沉静,眼神清亮,看人时带着一种温和的、却又让人不敢造作的威仪。

    长孙夫人。

    她走到主位坐下,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像在清点,又像在评估。最后,她的视线落在林晚身上,顿了顿,微微一笑。

    “这位就是武都督家的二娘?”声音不高,但清晰,带着长安官话特有的端雅。

    满座目光齐刷刷射来。林晚起身,行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

    “小女武华姑,见过夫人。”

    “起来吧。”长孙夫人抬手,示意她坐下,“听周夫人说,你制的净玉膏极好。小小年纪,有此巧思,难得。”

    这话听似夸奖,实则把林晚推到了风口浪尖。果然,武顺立刻开口,声音又脆又响,带着刻意装出的天真:

    “夫人不知,我二妹妹最爱鼓捣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前几日还见她用猪油和草木灰在院子里煮呢,弄得一身怪味,可笑了。”

    哄笑声响起,压低了的,但足够刺耳。杨氏的脸色白了,手指攥紧了裙摆。林晚看见刘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嘴角含笑。

    她在等。等林晚失态,等杨氏难堪,等这对母女在满座贵妇面前露出窘迫,从此沦为笑柄。

    林晚抬起眼,看向武顺。她的眼神很静,像结了冰的湖面,看得武顺笑声一滞。

    “阿姊说得是。”林晚开口,声音平静,“净玉膏的原料确是寻常之物。但正如夫人身上这件褙子,原料也不过是蚕丝,经巧手织染,便成锦绣。可见物之贵贱,不在出身,而在所用。”

    她顿了顿,看向长孙夫人,微微一笑:“小女愚见,让夫人见笑了。”

    满座寂静。

    长孙夫人看着她,良久,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不大,但打破了紧绷的空气。她转头对身旁的婢女说了句什么,婢女应声退下,片刻后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块用锦缎包着的东西。

    “说得有理。”长孙夫人拿起其中一块,拆开锦缎,露出一块乳白色的、雕成莲花形状的肥皂,“这是我让人按你方子改良的,加了羊奶和珍珠粉,洗手后肌肤润泽,还有淡香。诸位可要试试?”

    贵妇们立刻围拢过去,赞叹声此起彼伏。话题瞬间从“武家庶女鼓捣怪东西”,变成了“长孙夫人巧思制新物”。武顺僵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刘氏放下茶杯,指尖发白。

    林晚重新坐下,端起面前的茶杯。茶汤清碧,映出她平静的眉眼。她小口啜饮,薄荷叶的清凉还残留在舌尖,混着茶香,有种奇异的、令人清醒的苦涩。

    她赢了这一局。用四两拨千斤,借了长孙夫人的势,把危机化为了机遇。

    但她也知道,这不过是开始。蛛网已经张开,她这只小小的蝴蝶,还能扑腾多久?

    ------

    宴至中途,长孙夫人离席更衣。林晚趁机起身,说想去园中透透气。杨氏想陪,她轻轻摇头:“阿娘坐镇此处就好,我去去就回。”

    她需要独处。哪怕只有片刻。

    园子很大,她顺着回廊慢慢走,刻意避开人多处。春光正好,海棠开得如火如荼,花瓣被风吹落,铺了一地碎锦。她在廊下的石凳上坐下,闭上眼,深深吸气。

    空气里有花香,有泥土的腥气,还有远处宴席传来的、模糊的乐声与笑语。像一场盛大的、繁华的梦,而她站在梦的边缘,随时可能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高考考场,面前是没写完的试卷。

    “原来你在这里。”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林晚猛地睁眼,回头,看见一个少女站在廊柱边,大约十四五岁,穿水绿色襦裙,容貌清秀,眼神灵动,正歪头看着她。

    是刚才坐在长孙夫人下首的少女之一,她记得旁人称呼她“李三娘”,父亲是荆州长史。

    “李娘子。”林晚起身见礼。

    “别这么客气。”李三娘摆摆手,在她身边坐下,很自然地挽住她的胳膊,“我瞧你刚才应对得真好。武顺那人,最是讨厌,仗着她娘是原配,总欺负你们母女。我早就看不过眼了。”

    她说得直白,眼神坦荡,没有那些贵妇的弯弯绕绕。林晚有些意外,但没表露,只微笑:“让李娘子见笑了。”

    “什么见笑,是佩服。”李三娘凑近些,压低声音,“你那净玉膏,真那么好用?我也想要,但我娘不许我买市上的东西,说来历不明。可你制的,总没问题吧?”

    林晚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前世那个分她水喝的同桌。也是这样直接,这样鲜活,像野地里长出的向日葵,不管不顾地朝着太阳。

    “李娘子若要,我改日做了,让人送到府上。”她说,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真的?”李三娘眼睛更亮,“那说定了!我拿我的绣品跟你换,我绣的花可好了,我娘都说能拿去卖钱。”

    她说着,真的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月白色的绢,一角绣着几枝红梅,针脚细密,栩栩如生。林晚接过,指尖抚过那些丝线,触感柔软,像抚过一片真实的花瓣。

    “真好看。”她说,真心实意。

    李三娘笑了,笑容灿烂,像忽然照进廊下的一束阳光。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塞给林晚:“这个给你,就当是订金。”

    纸包里是几颗糖。琥珀色的,半透明,闻着有蜂蜜和花生的香气。林晚捏起一颗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浓郁的,带着朴实的温暖。

    “好吃吧?”李三娘托着下巴看她,眼睛弯成月牙,“我家厨娘最会做这个,我从小就爱吃。可我娘说,女子要克制,甜食不可多食。但我觉得,人生已经这么苦了,吃点甜的怎么了?”

    林晚含着那颗糖,忽然鼻子一酸。她用力眨眼,把那股酸涩逼回去,然后笑了,笑容很轻,但真实。

    “李娘子说得是。”

    两人在廊下坐了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李三娘说她家里有三个哥哥,都嫌她烦,不陪她玩;说她最爱读游记,梦想有一天能去西域,看大漠孤烟;说她讨厌绣花,但娘说女子必须会,她只好每天对着绷架叹气。

    她说得琐碎,但生动。林晚安静地听,偶尔应一声。阳光透过花枝洒下来,在她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身在何处,忘了那些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算计与恐惧。

    直到远处传来呼唤声,是杨氏在找她。

    “我得回去了。”林晚起身,将帕子仔细收好,“糖很好吃,谢谢。”

    “说好了,我等你送净玉膏来。”李三娘也站起来,忽然想起什么,从头上拔下一支小小的银簪,塞进林晚手里,“这个给你,当信物。以后在宴会上,若有人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帮你骂回去。”

    簪子很细,簪头是一朵小小的梅花,做工不算精致,但干干净净。林晚握在手里,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一路传到心里。

    “好。”她说。

    ------

    回到敞轩时,宴席已近尾声。长孙夫人正在说话,声音温和,但满座寂静。

    “……女子立世,德言容功,德为首。但何为德?非唯顺从,亦需明理。读些书,明些事,方不辜负此生。”

    她说着,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林晚。那眼神里有赞许,有探究,还有某种更深的东西,林晚读不懂,但心头一凛。

    宴散时,长孙夫人特意留下杨氏和林晚。她让婢女捧来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套文房四宝:一支紫毫笔,一方端砚,一块松烟墨,还有一叠雪浪笺。

    “这个给你。”她对林晚说,声音很轻,只有她们三人能听见,“女子读书不易,但正因不易,才更要读。笔给你,纸给你,能写出什么,看你自己。”

    林晚跪下,双手接过锦盒。入手沉重,像接过一个承诺,一个期许,一个她不敢细想的未来。

    “谢夫人。”

    长孙夫人抬手扶她起来,指尖在她腕上轻轻一按,力道很轻,但林晚感觉到那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她不动声色,直到告辞离开,坐上马车,才悄悄展开手心。

    是一张纸条。很小,折成方胜,上面只有一行字:

    “卧虎山焰口洞,勿近。切记。”

    字迹清秀,但墨色深浓,力透纸背。林晚盯着那行字,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下撞得生疼。

    长孙夫人知道。她知道硝石矿,知道她在查,甚至可能知道更多——比如她不是真正的武华姑,比如她那些“古籍”上得来的方子,都是谎言。

    但她没有揭穿,反而给了她警告,和一套文房四宝。

    为什么?

    马车颠簸着驶回武府。林晚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脑子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乱的线。长孙夫人,李三娘,武顺,刘氏,肥皂,硝石,纸条,文房四宝……无数碎片在旋转,碰撞,试图拼出一个完整的图景,但她看不清楚。

    “华姑。”杨氏忽然开口,握住她的手,“你今天做得很好。”

    林晚睁开眼,看见母亲眼中闪动的泪光,和泪光后深藏的骄傲与担忧。

    “阿娘,我……”

    “我知道。”杨氏打断她,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你想问长孙夫人为何对你另眼相看。我也不知道。但这是好事,至少眼下是好事。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今天太出挑了,以后要更小心。刘氏和武顺,不会善罢甘休的。”

    林晚点头。她当然知道。今天她赢了面子,却也树了敌。但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时代,一个女子,要么默默无闻地被吞噬,要么拼尽全力发出一点光,然后吸引来所有想扑灭这光的飞蛾。

    她选择后者。哪怕遍体鳞伤。

    ------

    回到小院,天色已暗。柳枝端来晚膳,简单的一粥一菜,但热气腾腾。林晚没什么胃口,但强迫自己吃完。她需要体力,需要清醒,需要应对接下来的一切。

    饭后,她点燃蜡烛,坐在灯下,打开长孙夫人给的锦盒。紫毫笔笔锋圆润,端砚触手生温,松烟墨有淡淡的清香,雪浪笺白得耀眼,像刚落下的雪。

    她铺开一张纸,研墨,提笔,却久久没有落下。

    写什么?写给谁?她在这个时代,没有可以倾诉的人,没有可以分享秘密的对象。那些压在心底的话,那些恐惧,那些孤独,那些对未来的迷茫,只能烂在心里,像种子在暗处发芽,长出带刺的藤蔓,将心脏越缠越紧。

    笔尖的墨滴下来,在纸上晕开一团黑。

    她忽然想起《何以笙箫默》里,赵默笙多年后重逢何以琛,心里翻江倒海,却只能说一句“好久不见”。原来最深的痛,往往最沉默。

    可她连说“好久不见”的人都没有。

    笔尖终于落下。她写:

    “林晚,如果你能听见,请告诉我,我做得对吗?我改变了肥皂的配方,结交了李三娘,得到了长孙夫人的青眼,我在这个时代有了第一个朋友,第一个贵人。但我树了敌,引起了注意,离‘安分守己’越来越远。这是你要的吗?这是对的吗?”

    没有人回答。只有烛火跳动,在墙上投出她摇晃的影子。

    她继续写:

    “今天吃到了糖,很甜。李三娘给的。她说人生已经这么苦了,吃点甜的怎么了。我想哭,但忍住了。我不能哭,至少现在不能。我要记住这甜味,记住今天阳光下,那个女孩灿烂的笑。这也许是我在这个时代,能抓住的、为数不多的真实的东西。”

    写到这里,她停笔,看着纸上的字。墨迹未干,在烛光下泛着湿润的光,像泪。

    门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下,停顿,又两下。是她和柳枝约定的暗号。

    她迅速将纸折好,塞进怀里,吹灭蜡烛,走到门边。

    “二娘。”柳枝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喘,“出事了。大郎……大郎带着人,往卧虎山方向去了。骑的马,带了工具,像是……像是要去开矿。”

    林晚浑身的血都凉了。

    武元庆知道了。他不仅知道了硝石矿的存在,还要抢先下手。为什么?是为了钱,还是为了断了她的后路?或者两者都有。

    “什么时候走的?”

    “半个时辰前。守后门的小厮是我同乡,偷偷告诉我的。他还说,大郎走前见了刘夫人,刘夫人给了他一个锦囊,沉甸甸的,像是金子。”

    林晚背靠着门板,闭上眼睛。脑子里飞快地计算。半个时辰,骑马,卧虎山离城三十里,现在去追已经来不及。而且她以什么理由去追?一个十二岁的闺阁女子,深夜出城,去荒山野岭找异母兄长?疯了才会这么做。

    但不做,就眼睁睁看着硝石矿落入武元庆手中?那是她计划里关键的一环,是她将来制火药、立军功、改变命运的重要筹码。

    不,等等。

    她忽然睁开眼。烛火早已熄灭,但她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骇人。

    长孙夫人的纸条:“卧虎山焰口洞,勿近。切记。”

    为什么是“勿近”?仅仅因为危险?还是因为……那里有什么不能碰的东西?

    她想起书房那本《荆州风物志略》里的记载:“洞中常出白烟,近之灼人。”白烟,可能是硫磺气体,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唐代人对地质了解有限,所谓的“地火精”,也许根本不是硝石,而是更危险的东西。

    比如,天然沼气。或者,一个不稳定的、随时可能坍塌的矿洞。

    武元庆带着人,深夜进山,去一个危险未知的矿洞。

    林晚的手指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她该怎么做?去阻止?来不及,也没立场。放任不管?若真出了事,武元庆死在山里,她会不会……有一丝隐秘的欢喜?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她打了个寒颤。

    不,不行。武元庆是该死,但不能这样死。不能死在她知情却袖手旁观的情况下。那会变成她心里一根刺,永远拔不出来,每动一下,就疼一次。

    而且,若真出事,武家必乱。父亲病重,刘氏必会借机发难,她和母亲妹妹,能有好日子过吗?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点燃蜡烛,铺纸,提笔,飞快地写下一封信。字迹潦草,但清晰:

    “父亲大人敬启:儿今夜偶闻兄长携人往卧虎山,似欲夜探焰口洞。儿忆古籍有载,此洞险绝,常出毒烟,昔有樵夫入而不出。儿心忧如焚,然闺阁之身,不敢妄动。万望父亲速遣得力之人前往,劝阻兄长,以免不测。”

    写完后,她折好,塞进信封,交给柳枝。

    “现在,立刻,去敲父亲书房的门。就说我做了噩梦,梦见兄长出事,吓醒了,非得立刻禀报父亲。记住,要慌,要急,要哭。”

    柳枝接过信,手在抖,但眼神坚定:“娘子放心。”

    她转身跑进夜色里。林晚站在门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然后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烛火在桌上跳动,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扭曲,像一个张皇失措的鬼魂。

    她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拦住武元庆。不知道父亲会不会信。不知道今夜过后,等待她的是什么。

    但她做了选择。在袖手旁观和冒险示警之间,她选择了后者。不是因为她善良,而是因为她清醒地知道,在这张越织越密的蛛网上,任何一根线的断裂,都可能让整张网崩溃,把所有人都拖进深渊。

    她不能让自己变成那只扑火的飞蛾。

    她要活着,清醒地,警惕地,一步一步,走到她想去的地方。

    哪怕路上布满荆棘,哪怕身后鬼影幢幢。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灌进来,带着初春的凉意,和远处隐约的、不知是风声还是人声的呜咽。

    她抬头看天。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子,疏疏落落地钉在墨黑的天幕上,像谁随手洒下的一把银钉,冰冷,遥远,与她无关。

    她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才轻声说:

    “如果你在那里,请保佑我。不,请保佑我们所有人。在这荒唐的、危险的、又不得不继续的梦里,让我们都……平安到天明。”

    没有人回答。

    只有风,吹过庭院,吹过梅树,吹落最后几片顽固的花瓣,无声地,落进黑暗里。

    (第四章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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