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自古便是帝王州,虎踞龙蟠之地。然则六朝金粉,早已被雨打风吹去,只余下那一道巍峨的城墙,如同一位沉默的老人,见证了无数的繁华与倾颓,兴盛与悲凉。
时值深秋,寒意已悄然浸透了这座古都的骨髓。秦淮河上的画舫笙歌,似乎也染上了一层萧瑟的秋意,不复往日的浓艳。一行人自琉球归来,甫一踏入这金陵地界,便被卷入了镇海司、东厂、锦衣卫三方势力交错的暗流之中。他们循着戚夫人遗书中“玄武湖畔弈星辰”的线索,意图寻访致仕阁老“星辰居士”徐阶,以求“犁山镜”的下落,却惊闻徐阶已于前夜离奇暴毙,线索至此中断。正当众人陷入迷局之际,那身份莫测、亦正亦邪的小阁老严世藩,却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暗中递来一张字条,上书:“玄武湖,天元位,待星辰。”
这没头没脑的九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再次将众人的目光引向了那烟波浩渺的玄武湖。
湖面广阔,水汽氤氲。秋风吹过,湖面泛起细碎的涟漪,如同一张揉皱了的素笺,写满了千古愁绪。湖心的环洲之上,遍植枫树,此刻已是层林尽染,一片凄艳的血红,倒映在灰蓝色的湖水中,竟有几分触目惊心的美感。
洲上有一座“览胜楼”,本是游人登高望远之所,今日却被清了场,显得格外清冷。莫问一袭青衫,独自立于楼前的一片空地之上。他身前,是一方巨大无比的石枰,乃是取整块青石雕琢而成,纵横十九道,线条深刻,气势古朴。石枰之上,已布下一局残棋。黑白二子绞杀一处,犬牙交错,密密麻麻,竟是占满了棋盘近三百处位置,只一眼,便让人觉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
这,便是传说中上古流传下来的“珍珑”之局。
苏枕雪、林寒、晦明禅师、司徒宝四人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莫问的身影在萧瑟秋风中显得愈发清瘦,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唯有那双凝视着棋局的眼眸,亮得惊人。
“莫前辈。”苏枕雪上前一步,轻声唤道。
莫问缓缓回头,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最后落在林寒身上,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的声音清冷如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疲惫:“你们来了。”
“这便是那‘星辰居士’留下的棋局?”晦明禅师走到石枰之旁,只看了一眼,那双总是醉眼惺忪的眸子便陡然一凝,低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好重的杀气,好深的执念。”
莫问颔首道:“不错。徐阶此人,一生以棋道为寄,其傲骨与智慧,皆在这方寸之间。他知自己大限将至,便以这‘珍珑局’设下最后的考验。他生前未能等到破局之人,严世藩那张字条,便是将这桩未了的心愿,转交到了我们手上。”
司徒宝凑上前来,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什么玩意儿?黑石头白石头打架,密密麻麻的,看得老叫花头晕。我说莫老怪,咱们有这闲工夫,不如去湖里捞两条肥鱼,烤来下酒,岂不快哉?”
莫问不理他的疯话,只是伸出手指,在棋盘上一处虚点,沉声道:“此局,黑棋一条三十余子的大龙,被白棋重重围困,只余两气,看似已是冢中枯骨。然则白棋为屠此龙,亦是倾巢而出,自身破绽百出,处处风声。黑白双方,如同两个绝顶高手,各自将利剑抵在对方的咽喉上,谁也不敢妄动。动,则同归于尽;不动,则一同窒息而亡。此为‘共死’之局。”
众人闻言,皆是心头一凛。这棋局所呈现的,不正是他们眼下的处境么?前有蛟族之危,后有朝堂之暗,敌我难辨,步步惊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犁山镜’的线索,便藏在这棋局之中。”莫问的目光扫过众人,“徐阶留下遗言,能破此局者,方有资格得知那件神物的下落。否则,纵然告知,亦是怀璧其罪,徒惹杀身之祸。”
晦明禅师双手合十,第一个走上前去。他凝视棋局良久,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胖脸上,渐渐变得宝相庄严。在他眼中,这棋盘仿佛化作了一座无间地狱,无数黑白生灵在其中挣扎、嘶吼、沉沦。黑子求生之念,白子必杀之心,交织成一股巨大的业力,充斥在天地之间。
“善哉,善哉。”晦明禅师长叹一声,“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欲救此龙,必先有舍身之念。此局的生机,不在‘取’,而在‘舍’。”
言罢,他缓缓伸出手指,拈起一枚白子,却并未落在任何杀伐之处,而是轻轻点在了棋盘一角,一处与主战场毫不相干的空旷之地。这一手,看似闲庭信步,不着痕迹,却蕴含着一股“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禅意。
莫问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又摇了摇头:“大师慈悲为怀,看破了‘舍’字诀,却终究不忍行那雷霆手段。这一手虽有禅机,却只是回避了矛盾,并未真正入局。此局杀气已成,非有金刚怒目之威,不能化解。”
晦明禅师闻言,再叹一声,退到一旁,闭目合什,不再言语。他已看破局中之理,却不愿为之。正如佛法虽能度尽众生,却不能替众生承受那轮回之苦。这是他的道,也是他的执着。
接着,苏枕雪走上前来。
她一袭白衣,立于那巨大的石枰之前,便如一株雪中的寒梅,清冷而孤傲。在她眼中,这棋局立时化作了一场波澜壮阔的沙场对决。每一颗棋子,都是一名士卒;每一片疆域,都是一座城池。黑白双方,兵力、阵型、后勤、士气,无数信息在她脑海中飞速流转,被拆解、分析、重组。
她的手指在空中虚点,推演着各种可能的变化。或腾挪,或打劫,或断敌归路,或做活眼位。无数精妙绝伦的“手筋”在她心中一一闪过,每一种变化,都足以在寻常对局中奠定胜机。
然而,在这“珍珑局”面前,这些精密的计算,却仿佛都失去了意义。每当她推演出一步妙手,能吃掉白棋数子,解救黑龙一角之时,便会发现,此举虽解一时之困,却会陷入更深的纠缠之中,最终依旧是慢性死亡的结局。
这棋局,仿佛一个无底的漩涡,任何试图从中获利的努力,都只会被它无情地吞噬。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苏枕雪的额上已渗出细密的香汗,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她平生智计,首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她可以为了大局牺牲一颗棋子,甚至十颗棋子,但她无法接受一种必须“自断一臂”,牺牲掉整片根据地,才能换来一线生气的战法。这与她身为沧浪帮主,必须为万千帮众性命负责的立场,背道而驰。
“此局,非胜负之争,乃存亡之道。”苏枕雪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怅然,“我于胜负之道,用功过深,已着了相,破不了这存亡之关。”
说罢,她亦缓缓退下,眸中光芒闪烁,似有所悟,却又被一层更深的迷雾所笼罩。
最后,轮到了林寒。
说实话,他对围棋一道,几乎一窍不通。在他看来,这棋盘上密密麻麻的黑白石子,比钱塘港的船缆绳结还要复杂。他只是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
莫问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必懂棋,用心去看,用你感受潮汐的心,去感受这盘棋的‘势’。”
林寒闻言,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他不再去分辨那些复杂的棋形,而是将整个心神沉入其中。刹那间,棋盘消失了,取而代代,是一片狂暴而混乱的怒海!
无数黑色的礁石与白色的浪涛,在他感知的世界里疯狂地冲撞、撕扯、吞噬!黑色的巨礁被白浪一点点侵蚀、瓦解,发出不甘的悲鸣。而那看似凶猛的白浪,亦在无休止的撞击中耗尽了力量,后继无力,渐渐化作一片死寂的白沫。
一股窒息般的压迫感,狠狠攫住了林寒的心神!他仿佛变成了那块即将被彻底吞噬的黑色礁石,感受着那无处可逃的绝望。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他脑海中,《碧海潮生诀》的心法自行运转起来。
“观潮……听涛……”
他不再以对抗之心去抵触那股压力,而是学着去倾听,去理解。他“听”到了白浪的狂暴,也“听”到了黑礁的坚韧。他渐渐发现,在这片看似同归于尽的混乱之中,存在着一个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关键的“势眼”。
那是一个点。一个黑白双方力量交汇、冲撞得最为猛烈的点。
那里,是死亡的中心,却也可能,是新生的起点!
林寒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他几乎是凭着本能,伸出手,指向了棋盘正中央,“天元”之位旁的一处空点。
“这里!”
莫问与苏枕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皆是瞳孔一缩。
那一点,正是黑棋一条大龙的气眼所在。若在此处落子,等同于自填一气,将自己最后的生路彻底堵死!这是一步纯粹的、毫无道理的“自杀”之举!
“为何是此点?”莫问沉声问道。
林寒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那里的‘浪’最大,也最乱。与其被它慢慢磨死,不如……不如自己跳进去,看看能不能把它搅得更乱,或许……还能撞出一条活路来。”
这话说得粗鄙,毫无棋理可言,却让莫问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
“好一个‘把它搅得更乱’!”莫问抚掌赞道,“晦明看到了‘舍’,枕雪看到了‘争’,而你,却看到了‘破’!林寒,你虽不懂棋,却比他们任何一人,都更接近这珍珑之局的本相!”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遗憾:“可惜,你终究还是差了一步。你看到了破局点,却没有敢于落子的决绝。你心中的恐惧,对自身存亡的执念,让你在最后关头,退缩了。”
林寒闻言,默然无语。的确,在指向那一点的瞬间,一股对死亡的巨大恐惧攫住了他,让他不敢再向前分毫。那是生物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一时间,览胜楼前,陷入了一片沉寂。三位人中龙凤,面对这盘绝世棋局,竟是束手无策。天色渐晚,湖上的风更冷了,吹得人心里也跟着一片冰凉。
“唉,没劲,太没劲了!”
一个懒洋洋的抱怨声,打破了这片沉寂。
众人回头,只见司徒宝不知何时已喝完了酒,正拿着空空如也的酒葫芦,一脸索然地晃悠了过来。他走到石枰边,醉眼惺忪地扫了一眼,嘿嘿一笑。
“我说你们几个,真是闲得蛋疼。对着一堆破石头唉声叹气,跟死了爹娘似的。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哪有那么多烦恼?”
莫问眉头一皱:“司徒岛主,此乃徐阶前辈留下的心血,还请勿要胡言。”
“心血?狗屁!”司徒宝怪叫一声,竟是一脚踩上了那巨大的石枰,在上面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指着脚下的棋子骂道:“你看你们,一个个挤在这里,脑袋碰脑袋,屁股贴屁股,不嫌憋得慌吗?让开!都给老子让开!”
他这番举动,已是无礼至极。苏枕雪与林寒皆是面露不豫之色,正要出言阻止。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所有人都惊得呆在了原地。
司徒宝摇摇晃晃地走到棋盘中央,也就是那片绞杀得最为惨烈之地,他低头看了看脚下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太挤了,太挤了!老叫花我给你们挪挪窝!”
他竟是抬起那只穿着破烂草鞋的脚,以一种极其古怪的韵律,看似胡乱地在棋盘上连踩了七步!
他每一步落下,都精准无比地踩在一颗棋子之上。那力道不大不小,既未将青石棋盘踩裂,也未将那石质的棋子踩碎,只是让那颗棋子“啵”的一声,微微下陷了半分。
七步过后,司徒宝哈哈大笑,一个倒纵,翻回了地面,将酒葫芦往空中一抛,仰头接住,又灌了一口不知从哪变出来的酒,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着:“舒坦!这下路宽敞多了!”
众人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这老疯子在搞什么鬼。
莫问却是死死地盯着棋盘,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竟是第一次,流露出了如同白日见鬼般的极致震撼!
“这……这……‘北斗七星步’!他……他竟是以身为子,以步为手!”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被司徒宝踩过的七颗棋子,竟同时发出了“咔嚓”的轻响。紧接着,以这七颗棋子为中心,周围一大片足有四五十子的黑白棋子,竟如同失去了根基的沙堡,一片接着一片,轰然碎裂,化作了一堆齑粉!
那片原本棋盘上最为拥堵、最为惨烈、令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区域,在这一瞬间,竟是被硬生生地清出了一片巨大的、空空荡荡的……虚无!
这片虚无,如同一片新开辟的天地,将原本纠缠在一起的黑白两条大龙彻底隔开。
而被白棋围困得只剩两气,眼看就要断气的黑龙,因为这片虚无的出现,腹地陡然开阔,竟是凭空多出了十余处可以做眼的空位!
死棋,就这么活了!
以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想象,完全超出了棋理范畴的方式,活了!
“哈哈……哈哈哈哈!”
莫问先是呆滞,随即仰天长笑,笑声中充满了释然与狂喜,甚至笑出了眼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等皆在局中,苦苦求索那‘一子’之解,却不知,此局的真解,根本不在于落子,而在于‘提子’!不在于‘建’,而在于‘破’!不是要下一手,而是要扫清一片!”
“司徒宝!你这老疯子,看似疯癫,实则早已勘破了‘有’与‘无’的界限,达到了‘无法无天,随心所欲’的至高境界!这一局,是你赢了!赢得漂亮!赢得彻底!”
司徒宝撇了撇嘴,擦了擦嘴角的酒渍:“什么有啊无的,老叫花子听不懂。我只知道,路堵了,把它打通就是了。哪有那么多废话。”
这话说得简单粗暴,却蕴含着至简的大道。
苏枕雪与晦明禅师望着那片被清空的棋盘,亦是心神剧震,各自陷入了沉思。他们终于明白,自己之所以破不了局,皆因被“规则”二字所束缚。而司徒宝,心中根本没有规则,自然也就不受其缚。
就在众人心神激荡之际,那被清空的棋盘中央,那至关重要的“天元”之位上,随着覆盖其上的棋子化为齑粉,竟是缓缓浮现出了一行以朱砂写就的古篆小字!
那字迹鲜红如血,笔锋锐利,仿佛要透石而出。
“火龙潜于九宫,其心在离。欲得其力,必承其焚。”
“《火龙经》!”莫问一字一句地念出这行字,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徐阶所指的,并非‘犁山镜’,而是另一件足以颠覆乾坤的秘宝——《火龙经》!”
火龙经!
这个陌生的名字,如同一团炽热的火焰,投入了众人冰冷的心湖。琉球的血债尚未了结,“犁山镜”的迷雾尚未拨开,这金陵城,竟又牵扯出一部听上去便知无比凶险的绝世秘笈!
“九宫……离位……”苏枕雪喃喃自语,脑中飞速运转,“九宫之说,源于洛书,与星象、阵法息息相关。而离卦,在八卦中正属火,其位在南。这线索,指向的是金陵城南,某个与阵法或星象有关的地方!”
众人抬起头,望向金陵城南方的天际。那里,晚霞如火,烧得半边天一片通红,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更为炽烈与危险的风暴。
玄武湖的棋局虽已破解,但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而他们,已然身不由己地,成为了这盘惊天大棋上,最关键的棋子。(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