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分别才半年多,可今日君臣相见却恍如隔世。
彼此的眉眼似乎都有些陌生了,不复曾经的模样。
赵煦的精气神明显比半年前弱了许多,二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像个佝偻沧桑的老人。
他的鬓边已现斑斑白发,眼里不再有光彩,黄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大半生机。
赵孝骞此刻心中既酸楚又震惊。
他不知道,短短半年时光,怎会让一个人彻底变了样。
这还是当初刚亲政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吗?
赵煦看着赵孝骞不敢置信的模样,坦然笑了笑:“朕如今的模样,你没想到吧?”
赵孝骞叹道:“官家,何至于此……”
赵煦垂下眼睑,淡淡地道:“你不是朕,不知朕的苦处。”
赵孝骞默然,他其实明白,只是不便说出口。
赵煦却突然展颜一笑,依旧如当年般亲密地握住他的手,将他牵到殿内椅子边,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郑春和亲自端着托盘奉茶,赵孝骞浅啜一口,仍是自家的茶水味道,不过茶叶的叶片大小和炒制的火候比世面上的更精细一些。
赵煦也品了一口茶,搁下茶盏上下打量赵孝骞。
“子安也瘦了些,戍边的日子想必很苦吧?朕听说你受了重伤,如今可好了些?”
赵孝骞急忙道:“已经好多了,约莫再过一两个月便可痊愈。”
赵煦摇摇头:“身体不是小事,你看看朕便知道。”
转脸望向郑春和,赵煦沉声道:“召太医进殿,给子安把脉。”
说着赵煦又笑了笑,道:“宫里的太医比外面那些大夫强一些,让他把把脉,也好教朕放心。”
赵孝骞脸上带着笑,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过度解读,此刻赵煦突然召太医把脉,究竟是真的关心他的身体,还是对他伤势仍有猜疑?
毕竟当初受伤之后,赵孝骞坚持放下军务,非要回真定城养伤,那段日子他确实把兵权放下了,若不是钟承这些人安插进军中,令赵孝骞不爽了,他恐怕不会回析津府大营重掌兵权。
赵煦心中存疑的,大约便是赵孝骞的伤势是否真的那么严重。
心中黯然一叹。
好像……真的回不到从前了。
太医很快进殿,手指搭在赵孝骞的脉搏上把了很久。
半晌之后,太医起身朝赵煦行礼:“殿下的伤势确实颇重,幸好调养得当,内伤已见好,约莫一两个月后可以痊愈,按照殿下目前服用的方子继续喝亦可,臣另外再开一道温补的方子亦可。”
赵煦当即道:“还是另开一副方子吧,伤势既然见好,药方也该适当调整,方子开好后,将药材一并送到楚王府。”
太医遵旨退下。
赵孝骞起身朝赵煦行了一礼:“臣谢官家隆恩。”
赵煦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之色,随即笑道:“你我兄弟,不必客气。子安身子金贵,为大宋社稷鞠躬尽瘁,是谓我大宋之英雄,却被辽人深恨之,日后切不可轻身犯险,让朕担心焦虑。”
赵孝骞笑了笑,然后试探着问道:“官家的身体……”
赵煦的笑容很快敛了起来,叹道:“朕的身体,你也看到了。身边的人都说朕不过是一点小疾缠身,多多调养便见好,呵!总拿这些鬼话糊弄朕,朕自己的身体,难道自己不知么?”
赵孝骞忍不住道:“官家,他们的话并非糊弄,而是希望官家保持好心情,好的心情对调养身体是有好处的,比药管用。”
赵煦苦笑:“心情好不好,如今对朕的身体还有影响吗?”
“子安,朕大约……阳寿将近了,你能回来见朕,朕真的很高兴。”
赵孝骞惶恐起身:“官家不要说这些不吉的话,官家正是春秋鼎盛之年,未来至少还有四五十年阳寿,何必为了这点小疾咒自己。”
赵煦摇摇头,神情愈见萧然,沉默地坐在赵孝骞的身旁,已然是“君王意气尽”的迟暮之色。
良久,赵煦再次开口,语气低沉道:“子安,你肯回京,朕真的很高兴,朕没看错你,朕更高兴于你是在乎兄弟情分的,为了这情分,你宁愿舍了燕云兵权……”
赵孝骞眼皮一跳,这话等于直接把一些敏感的话题搬上台面说了。
思忖良久,赵孝骞低声道:“官家,臣一直没有野心,臣受了官家所予兵权,只是因为实在看不得那时大宋积弱的兵事,处处受辽人西夏人的欺辱。”
“臣造火药,造燧发枪,都是为了大宋,并未存半点私心,所有火器火药的配方,臣都是马上进献官家,毫无保留,官家当知臣的忠心。”
赵煦连连点头,语气已带了几分哽咽:“朕明白,朕一直都明白……子安若有二心,今日的大宋早就不是这般样子了,这几年在外领兵,子安若对朕有不臣之心,不知有多少机会率军打回汴京。”
“今日子安却孑然回京,只因朕的一封书信,足可见子安重情重义,对朕和大宋社稷的忠诚。”
“子安,朕不该对你猜忌,是朕错了,……但朕还是要说一句,如若时光倒流回到当初,朕还是会选择同样的做法,朕可以对不起你,但不可对不起祖宗社稷,子安明白朕的苦衷吗?”
赵孝骞点头:“臣明白,官家是臣的兄长,但更是大宋皇帝,你不过是做了皇帝必须做的事,官家针对的其实不是我,而是任何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
赵煦仰天叹了口气,眼泪已顺腮而落。
“子安知我,朕无憾矣。”
“放眼朝堂,朕只有你一个能信得过的人了,但你手握十万兵权时,朕是信你不过的,任何人手握十万兵权,朕都信不过。”
“是,臣明白。”
赵孝骞顿了顿,又道:“臣还有一事要向官家请罪。”
“你说。”
“钟承等三十余将领,被臣赶出了大营,令他们协防析津府厢军了。此事臣未来得及禀奏,请官家恕罪。”
赵煦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地道:“子安这么做,必然有你的道理,朕不追究。”
“谢官家隆恩,臣还是要解释几句,臣并非有意折官家和枢密院的面子,只是钟承这些人入大营后,对将士动辄体罚打骂,又到处挑拨将士的关系,这样的人若长久留在军中,燕云大军必乱。”
“官家,那可是我大宋最精锐的王师,若是被他们糟践了,将来何人肯为大宋卖命,何人愿抗击外敌,辽国未灭,仍对我大宋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钟承等人若不赶出去,这支精锐王师必从内部瓦解,从而令亲者痛,仇者快。”
赵煦脸上又闪过一丝不自在之色。
钟承等人的行为,他当然比谁都清楚,根本就是他的授意。
此刻赵孝骞不软不硬地说了几句,听着是解释,实则更像是对他的告诫,告诉他自家人怎么斗都行,但切不可自毁长城,给外敌可乘之机。
有些生硬地避过了这个尴尬的话题,赵煦对钟承等人的结局并不关心。
“此事便如此吧,朕会下旨枢密院,召回钟承等三十余将领,给他们在汴京禁军里寻个闲散官职便是,这样的人确实不宜带兵。”赵煦很随意地道。
赵孝骞当初没说错,钟承他们不过是上层争斗的工具而已,工具的结局是不会有人在意的。
如今赵孝骞回了汴京,赵煦最担心的事已经解决,钟承他们存在与否,命运如何,已不重要了。
赵煦深深地注视着赵孝骞,道:“子安,朕为消你顾虑,赐你丹书铁券,以子安这些年立下的盖世之功,尽可受下,子孙后代好生保管。”
“朕还是那句话,你肯回京,便已证明了你的忠心,朕不会寒了你的心,日后子安的子孙后代与国休戚,世代富贵,你的王爵也是世袭罔替,子孙皆可继承。”
赵孝骞垂头道:“多谢官家厚恩,臣很感激。臣更感激官家终究不曾辜负宗亲兄弟之情,在燕云兵权这件事上处处留手,让臣得以全身而退。”
赵煦笑了:“朕……确实不忍对你下狠手,你不仅是功臣,也是朕的兄弟,更重要的是,你并未露反迹,朕岂能不教而诛。”
说着赵煦突然神色黯淡下来,缓缓道:“朕自知时日无多,也想在死后留个好名声,若是死前擅杀功臣,朕岂不是遗臭万年?”
君臣兄弟闲聊半晌,说的大多是国事,关于大宋未来对辽国的战略,对西夏的态度,对吐蕃诸部的试探交锋等等。
不知不觉,天色已渐暗,赵孝骞识趣地起身告辞。
赵煦似乎聊得意犹未尽,下意识地起身将他送出殿门外。
赵孝骞行礼告退,刚转身欲走,赵煦却突然叫住了他。
“子安,州桥的第一楼……朕突然很想吃那里的灌汤包了。”
赵孝骞转身,见赵煦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此刻的赵煦不像是君临天下的皇帝,更像一个讨要糖果的天真孩子。
他眼里的光芒,直到现在才有了几分当年的熟悉味道。
赵孝骞迟疑了一下,道:“官家的身体似乎……”
赵煦赶紧摇头:“朕只是需要按时服药,又不是绝食,该吃还是要吃的,第一楼的灌汤包,朕后来微服去了几次,但不知为何,总没有以前的味道了,今日子安陪朕,兴许味道不一样呢。”(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