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今日的心情难得地高兴。
这种高兴是发自内心的,他甚至觉得身体都好了几分。
赵孝骞的回京,去除了他的一块心病,心病不仅仅是兵权问题,更是因为他再次证明了赵孝骞的忠心。
须臾之间,赵煦脑海里甚至冒出一个念头,或许天下人皆会负我,唯独子安不会。
想到这几个月来明里暗里对赵孝骞的猜忌和打压,赵煦不由暗暗生出几分愧意。
事实证明,赵孝骞是坦坦荡荡的忠臣,他没有做任何对不起自己的事,只消自己的一封书信,赵孝骞便果断放下兵权,轻车简从赶回长安,宁愿从此赋闲在京,富贵无权终此一生。
这样的人,难道还不是忠臣吗?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抛却了权力利益等因素后,往往会变得十分纯粹且真挚。
现在的赵煦和赵孝骞之间,仿佛已回到了当年,彼此毫无芥蒂,君臣无猜。
看着赵煦期待的眼神,赵孝骞暗叹了口气。
第一楼的味道不是不对,而是人不对。
今日就算他陪赵煦同去,恐怕味道依然不对,因为人还是当年的人,心却已非当年的心了。
朝赵煦露出和煦的微笑,赵孝骞道:“既然官家有此雅兴,臣愿陪官家同去,正好臣久别汴京,也很想念第一楼的灌汤包。”
赵煦开怀大笑,急忙招呼郑春和入殿,侍候他和赵孝骞更换百姓便服。
郑春和进殿后,见赵煦笑得如此开心,苍白的脸色似乎都多了几分红润,郑春和不知何故,但还是眼眶一红,打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两名宦官紧张地为二人更衣,期间一名宦官不小心将赵煦的一块玉佩失手摔落,玉佩碎了,宦官吓得跪地连连求饶,赵煦却只是瞥了他一眼,很随意地挥手令宫人将玉佩的碎片收走,并不怪罪宦官。
郑春和在一旁看得震惊不已。
这半年来赵煦愈发喜怒无常,常常因小事而大发雷霆,刚才小宦官犯的错,若换了平日,早就被活活杖毙了。
没想到今日赵煦却轻轻放过了此事,根本没有计较。
郑春和的眼神不由瞥向赵孝骞。
还得是成王殿下,只有他才能让赵煦心情平静。
二人换好百姓服色,赵孝骞很低调地一身商贾打扮,而赵煦则是一身丝绸圆领长衫,头戴文士纱冠,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二人站在铜镜前,欣赏各自的打扮,然后互相对视一眼,皆大笑出声。
“子安,微服出行这种事,其实偶尔为之还是很好玩的,脱去黄袍,朕就像换了个身份,换了人生,若朕不是皇帝,上天想必不会薄我……”
赵孝骞微笑道:“官家是皇帝,上天也没亏待官家,不过些许小疾,官家若信臣的话,只要保持心情愉悦,官家定能长命百岁,好的心情能治一切病。”
赵煦笑着指了指他:“虽然朕知道你跟太医他们一样,都是在糊弄朕,但你糊弄朕的鬼话比较顺耳,朕喜欢听。”
郑春和在旁边小心地道:“官家与殿下欲出宫吗?奴婢已安排了诸班直禁军乔装等在宫门外,当保官家和殿下万无一失。”
赵煦握住赵孝骞的手,大步出了殿门。
“今日朕心情好,第一楼的灌汤包,朕要吃五笼!”
“食欲岂甘他人后,臣不才,愿吃六笼!”
“嘿,跟朕较劲?朕吃七笼!”
“臣吃八笼!”
郑春和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见君臣二人如孩童般争闹,不由笑开了花儿,抬袖悄悄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泪。
似乎很久很久没见官家如此开心过了,这君臣二人的关系,看在郑春和眼里委实有些复杂。
赵孝骞手握兵权时,官家日防夜防,夙夜难寐,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度赵孝骞。
赵孝骞舍下兵权回京,官家仿佛云破天开,一切又回到曾经的模样了。
郑春和喜欢现在的官家,喜欢现在的赵孝骞,更喜欢看他们此刻君臣亲密无间的样子。
此时已是入夜,幸好朝廷鼓励商业,汴京不仅没有宵禁的规矩,反而入夜后更繁华,每到夜晚,无论大门小户,无论权贵还是平民,都喜欢逛一逛汴京的夜市,乘船游一游汴河风光。
赵孝骞和赵煦出了宫门,宫门外站着数十名百姓打扮的汉子,赵孝骞知道这是皇帝的贴身护卫,也就是禁宫诸班直,算是大内高手。
宫门不远处,陈守等禁军也上前来,两拨人马相会,似乎都清楚彼此的来路,互相点头示意。
赵煦上了赵孝骞的马车,马车徐行,直奔州桥而去。
马车内,赵煦不时掀起车帘,好奇地观察车外的人潮,看着百姓商人买卖,面红耳赤地讨价还价,孩童牵着父母的手,蹦蹦跳跳地穿行街市,嘴里还鼓鼓囊囊塞满了零食……
赵煦看着车外这一切,不由露出了欣悦的微笑。
“子安,你说如今朕的大宋,算不算盛世江山?”赵煦兴奋地道。
赵孝骞沉默了一阵,苦笑道:“官家,臣实在不想打击你,但盛世江山有个前提,那就是至少要做到天下一统。”
赵煦顿时闭嘴,脸色有些黯淡:“朕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可朕真想活着看到那一天,‘天下一统’,是朕的夙愿……”
“老天为何不多给朕一点时间,三五年都够了,以子安的本事,定能为朕扫平辽国西夏,大宋正统,四海归一。”
赵孝骞叹了口气道:“官家好生调养身体,会等到那一天的。”
赵煦垂下眼睑,低声道:“朕若对你一如既往地信任,说不定今日子安已率军直指辽国王庭,扫平天下不臣。”
“说到底,终究是朕误了军机,误了这大好的局面,错过今时今日,朕已永远看不到天下一统的那天了。”
赵煦垂头悔恨,赵孝骞坐在身旁黯然无言。
坚固的堡垒,永远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今日的赵煦,再次证明了这句话的正确性。
赵煦没说错,燕云大军原本是有机会整顿兵马,继续北伐的。当初收复燕云时,与辽国的和议根本就没必要签。
不过是因为赵孝骞预先料到了赵煦的猜忌,才不得不放缓了进展,暂时与辽国签下盟书,自己也好全心应付汴京朝堂即将发生的变故。
机会,确实错过了。
但错过的人是赵煦,而不是赵孝骞。
赵孝骞长命百岁,有生之年一定会率军扫平辽国西夏,让天下一统。人生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早已脱离了他当初想当条咸鱼的初衷。
既然如此,不如便把天下一统当成自己的使命,给大宋的臣民造一个不逊汉唐的盛世江山。
街上人流太多,马车摇摇晃晃,时走时停,大半个时辰后才到了州桥。
君臣下了马车,二人的心情都不错,边走边笑走到第一楼的门口,二人顿时脚步一滞,看着第一楼紧闭的店门,二人面面相觑,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这是……掌柜的买卖做不下去了?”赵煦不解地道:“朕来过几次,生意都不错,为何无故关了门?”
赵孝骞叹了口气,道:“不是买卖做不下去,而是买卖太好,掌柜的懒得做,人家跟钱有不共戴天之仇,赚多了烫手。”
“啥意思?”
赵孝骞没解释,扭头淡淡地朝陈守看了一眼。
陈守立马会意,转身就走。
赵孝骞苦笑道:“官家再等等就知道,第一楼的掌柜不是凡人……”
赵煦笑了:“不是凡人是啥人?”
“是个懒人,懒得出奇的人,因为经常关店的事儿,臣都亲自揍过他几次了,久别汴京,没想到这掌柜不记打,居然还是这德行。”
没过多久,陈守带着一个人回来了。
那人走在前面,陈守走在后面,每走几步,陈守便抬脚狠狠踹上他的屁股,二人一前一后,就跟羊倌赶羊似的,一路将他踹到店门口。
掌柜的疼得龇牙咧嘴,显然陈守刚才狠狠收拾过他了,“收拾”的意思不仅仅是踹他屁股,估摸还遭了点别的罪。
见到熟悉的赵孝骞,掌柜的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神!您来了!”
又看了一眼旁边的赵煦,掌柜的继续一脸苦相道:“诸神,你们来了!”
掌柜的挨了揍,赵孝骞一点也不同情他,这么好的生意,如今黄金的地段和时段,你特么真跟钱有仇,居然关店。
一脚踹上掌柜的屁股,赵孝骞指着他骂道:“跟钱有仇就索性封店关门,从此不干这买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客人都被你气跑了,买卖做成你这样,老天瞎了眼,灌汤包的秘方落到你手里。”
见赵孝骞骂得凶狠,赵煦有点不自在地拽了拽他的衣袖,低声道:“子安,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掌柜也可怜的……”
赵孝骞叹了口气,凑在他耳边道:“官家只见贼挨打,没见贼吃肉,莫被他这可怜模样诓骗了,这货属驴的……”
赵煦好奇道:“特别犟?”
“那倒不是,必须有人在后面用鞭子抽它,不然它不肯动弹,臣若不勉励他一番,将来他迟早饿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