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玠对苏满好像很感兴趣,不光问他年庚几许,治的什么经,还问他说亲了没有?
朱二爷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茬苏有金就压不住蹿火。“上门说亲的当然有了,我们家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的。这臭小子又生得还算齐整……”
“太谦虚了。”朱玠笑道:“令郎这模样把我家子和都比下去了,对吧?”
这话自然是问苏录的,苏录认真道:“原先差不多的,但子和自从治了《礼》,就一日不如一日了,脸都快变成苦瓜了。”
“是吗?我说怎么觉得他不如小时候好看了。”朱玠打个哈哈,扯回正题道:“贤弟继续。”
“还真有几家不错的,可这小子死活不答应。”苏有金叹气道:“都快愁死我了,现在看到他就来气。他不赶紧成亲,害得夏哥儿都没法说亲了。”
“还真是。”苏有才笑道:“春哥儿快成个亲,我也抓紧给夏哥儿说一门亲,省得他整天想入非非。”
“俺也不要……”苏泰立在苏有才身后,直哈气。
“瞧瞧这一个两个的,长大了没一个听话的。”苏有金郁闷道。
“贤侄你为何谢绝提亲?”朱玠便直接问苏满。
苏满心说这人咋没完了?按他的脾气,真想直接来一句‘无可奉告’,但因为是弟弟的客人,他还是耐着性子道:
“回世伯,小侄想中了秀才再说。”
“瞎说!你要是跟你二叔似的,还一辈子不结婚了?”大伯娘虽然被嘱咐少说话,但还是绷不住了。
“……”苏有才顿时觉得,这个家没那么温暖了。
“快去烧水去。”大伯赶紧把大伯娘撵到后头去,以免她再语出惊人。
“我倒是很理解春哥儿。”朱玠却笑道:“我们家很多向学的子孙,都立志不进学不说亲的。”
苏满顿觉这人没那么烦了……
“况且贤侄能县试第三,文章应该差不了,可否拿给伯伯一观?我看你明年能否进学?”朱玠笑道。
就算要帮苏满,他首先得是那块料才行。
“还不快去拿?”大伯赶紧催促苏满,有举人老爷指点文章的机会,可得珍惜呀。
苏满颇感无奈,他是送学生们来参加明天县学汇报的,怎会随身携带自己的文章?
没办法,只好现下去默写了几篇最得意的,给朱玠送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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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朱老爷已经洗吧洗吧准备睡了,拿到苏满的文章,本打算看着催眠的。
没想到越看越清醒,先是爬起来坐着看,又光脚踩在地毯上看,最后还读出了声——
“……道贯古今,纵八荒风雨吾行也;欲迷方寸,虽刹那之欢莫耽也!”
“……朝华之荣,我培其根而风折之;金石之铭,风蚀其表而根固之!”
“……殒而无光,则殒同长夜;殒同长夜,则生如残烛!”
“好好好!”读得他连声叫好,心潮澎湃,直接毫无睡意了……
在地毯上兴奋地踱了几十圈,朱玠终于平静下来,冷静思考。
公理公道说,苏家大郎的文章比苏家三郎的还是差了一截,甚至连子和的也能胜过他。
但苏满的文章有一样是两人都比不了的,那就是异常充沛的感染力!令人读之如钱塘观潮,只觉巨浪澎湃而至,扑面而来,一浪高过一浪!
完全看不出那冷若冰霜的苏家大郎,胸中居然藏着这般滚烫如岩浆的文字……
这样的文章怎么可能连州试都过不了?这样的明珠怎么可以蒙尘乡间呢?
“乂安,去看看春哥儿睡了没!”他实在等不到天亮,吩咐外间的长随一声,请苏满过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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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春哥儿已经上床了,哥仨许久不见,今晚当然要同榻而眠,聊得正热乎呢。
“你们俩在泸州可还习惯?”春哥儿看着屋顶轻叹道:“我在泸州的时候觉得那里很冷,不光身上冷,人的心也冷,不知你们有没有同感?”
“俺觉得还挺暖和的。”夏哥儿老老实实道:“从到的第一天就住得好吃得好,啥也不用想,好好念书练武就行。”
“那当然了。”秋哥儿笑道:“上学还有狮子头吃,还不是美滋滋?”
“武学的伙食这么好?”春哥儿赞叹道:“看来你们的际遇都比我强啊。真好,那我就不用担心了。”
“要我说反正有万堂和海哥儿在,大哥你也别教书了,辞了馆到泸州安心备考吧……”苏录真诚建议道:“我跟鹤山书院的周山长还能说上几句话,帮你插个班问题不大。”
“……”春哥儿闻言颇为意动,却还是缓缓摇头道:“不行,我已经答应学生们,会教完他们这一年了,不能失信于他们。”
“没什么是请他们喝顿甜水不能解决的,如果不能,你就请他们喝两顿。”苏录笑道。
“不行。”春哥儿却依旧摇头道:“孩子们好糊弄,但改变不了我失信的事实。”
苏录还待再劝,却听大哥淡淡道:“何况我又不需要再参加县试了,从腊月到三月,有一百天的复习时间足够了。”
“倒也是。”苏录便从善如流道:“大哥差的不是水平,而是银子。”
“唉……”苏满叹了口气,唯独此事他毫无办法,只能厚着脸皮靠家里了。
哥仨正说着话,外头响起敲门声,苏有喜道:“春哥儿,朱二爷请你过去一趟。”
“哦。”苏满应一声,赶紧起来穿衣,难免小声抱怨道:“这人也真是,什么事儿不能等到明天再说?”
“大哥态度好一点,这说不定是你的机缘。”苏录坐起来,帮他整理衣裳道:“朱二爷帮你说句话,咱就能省一百两。”
“是吗?”苏满眼里终于有了光。
“那当然。”苏录笑道:“山长黄甲传胪,朱家如今炙手可热,连贾知州都很奉承我那位师伯的。”
“那好吧。”苏满便收起不耐烦,心平气和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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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满跟着朱玠的长随进了主卧房,只见朱二爷坐在桌边,正全神贯注地批改自己的文章。
他便静立等候,直到朱玠抬起头来笑道:“春哥儿你来了,这么晚叫你过来,打搅你睡觉了吧?”
“世伯深夜召唤,定有见教。”苏满想着能省一百两,态度好得不得了。“小侄高兴还来不及。”
“好,你坐下我们慢慢说。”朱玠招呼他道:“我看了你的文章,直接睡不着了,却也知道你为何没有过州试了。”
“哦?”苏满这下真来了兴致,正襟危坐道:“还请世伯赐教。”
“可谓成亦情也,败亦情也。”朱玠便沉声道:“你是我见过写文章感情最充沛的人,想必平日里情感特别细腻,很容易对身边的人和事产生共鸣吧?”
“是。”苏满点头道:“从小我看到别人受苦,心里就会难过,总觉得那些痛苦也加诸我身;看到别人幸福,心里就会替别人高兴。”
“你有这种共情的能力,若生在唐朝,说不定也会成为有名的诗人。”朱玠赞许两句,又加重语气道:
“但本朝不考诗,考的是八股,八股文的核心是‘代圣贤立言’。所以我们教子弟写作,头一件事就是‘隐身’,在‘入口气’的时候要彻底代入圣贤视角,不能暴露个人情绪,否则就是‘离题’,‘离题’的文章写得再好,也不会得高分的。”
“其实你的文章也不算离题太远,但你也知道,州府试虽然讲究公平,但还是有些人会得到一定的照顾,你若不在其列,就只有把自己的文章做得无可挑剔,让主考舍不得拿下你。”他又轻声道:
“但凡有一点毛病,就给了主考官拿下你,给别人腾地方的理由。现在明白了吧?”
“明白了。”苏满缓缓点头,十分感谢朱二爷为他解开了心中长久的疑惑。又起身拱手道:
“还请世伯教小侄如何改进。”
“我当然会教你,无非就是‘收情归理,以情辅理’八个字。”便听朱玠道:
“感情充沛不是缺点,这样写出来的文章特别有感染力,令人印象极其深刻。若是别的方面没有短板,自然会被高看一眼。”
“关键是让感情成为阐发义理的工具,而非主导文章的核心。具体的改进之法也是有的,但今晚不睡觉也说不完。而且你写了这么多年八股,文章早已定型,要想改正也非一朝一夕。”说着他笑眯眯看向苏满道:
“不如也跟弘之一起去泸州,伯伯一点一点教你?”
“……”苏满这这下更加意动了,这样的机会确实太难得了。之前自己要是能遇上,现在肯定已经穿上襕衫了。
但思虑片刻,他还是摇头道:“刚才弘之也想叫小侄去泸州,但我拒绝了……”
他把情况简单跟朱玠一讲,末了轻声道:“我答应孩子们把这一年教完,就一定得教完了再说。”
“好吧……”朱玠发现这哥俩是真不一样,苏录深谙处世之道,十分灵活,苏满却原则性极强,立场十分坚定。
他也不想勉强苏满,反正这小子早晚得到泸州去应州试,便连夜给苏满讲起,该如何一步步改进他的文章。
待他讲完,外头已经响起了鸡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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