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响。
苏录跟尤幕友一直聊到实在没得聊,卢知县才摇摇晃晃回来。
“先生喝了多少这是?”苏录赶紧起身搀扶。
“没、没事,没喝多少!”卢知县脸上泛着红,大着舌头道:“黄、黄兵宪今天心情不太好,又他么早早退席咧!我跟老父台,一、一直在对酌,说了老多老多的体己话,收、收获良多呀!”
“恭喜先生了。”苏录心说这还聊个屁呀,便扶着卢知县坐下,长随又上了浓茶给他醒酒。
喝两口酽酽的梅岭茶,卢知县终于捋直了舌头,对苏录笑道:“你在州里的事迹,我都听说了。就连知州大人都对你赞不绝口,以泸州小杨慎称之。”
“呵呵……”苏录是真不喜欢这个称号,奈何嘴长在别人身上。除非有一天能把真杨慎干爆,不然这个绰号怕是甩不脱了。
“再加上这回的注音符号,你的名声在官方和民间就都起来了。”卢知县说着看苏录一眼道:“到了该兑现的时候了。”
“先生的意思是?”苏录心中一动,轻声问道。
“我的意思是,你明年提前参加县试吧。”卢知县便直白道:“虽然后年还有一次,但恐怕到时候,为师就不在合江了。”
“遵命。”苏录也正有此意,他这次回来就想跟卢知县说说这事,这下倒省了开口了,便一脸高兴道:“先生要高升了?”
“上午你不也在场吗,没听到知州大人怎么说的?”卢知县又忍不住得意起来。
“当然听到了,老公祖说先生高升指日可待。”苏录凑趣笑道。
“没错。”卢知县一拍手,得意洋洋道:“晚上我们又深聊了一阵,老父台把话说得更明白了——我的判断没有错,弘之,你的注音方案是可以上达天听的!”
“是吗?”苏录配合着一脸惊讶道。
“换了别的皇帝可能没戏,但正投了当今弘治皇上所好。”卢知县说着朝东北方向拱手道:“今上一心求治、太重王道了!欲行王道,教化百姓是重中之重!”
“那注音方案可太恰逢其时了。”尤幕友从旁笑道。
“没错!知州大人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所以才会慷慨拨给我们两千两银子。”卢知县激动地拍案道:
“这次视察之后,知州大人已经对咱们的注音方案确信无疑,回去肯定第一时间就上报——中丞大人,藩台大人会比咱们更重视的!”
苏录点点头,这倒不难理解。皇帝离州县还是太遥远,但巡抚布政使这一级别的大臣都简在帝心,想进步就必须讨皇帝欢心。
“所以啊,咱们就等着各种嘉奖接踵而至吧!”卢知县惬意地半躺在罗汉床上,翘着二郎腿畅想道:
“为师本来觉着,能到州县干个佐贰就挺好。但现在情况有变,不给我正印官,我哪也不去!”
“确实。”尤幕友也支持大老爷的野心,因为一旦当了佐贰,手里的权力就会急剧缩水,他也没法狐假虎威了。“如果要干佐贰官,那还不如当初答应黄兵宪,到永宁宣抚司当副使呢。那好歹能连升三级,换穿蓝袍。”
“宣抚司要出大事了,那个浑水不能趟。”卢知县连连摆手。“不然黄兵宪为什么突然要见马千户?”
“什么大事?”事关二哥,苏录不得不出声问道。
“奢赛花太蛮横了,不光自己当宣抚使,还要让她闺女接位。你可能不太清楚,罗罗人那一套……”卢知县也是头大,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
“学生家就离蔺城不远,对罗罗人的事情还是有所耳闻的。”苏录便道:“好像奢赛花的先夫奢继业还有个儿子奢云明,是小妾奢紫英所出。两个女人打得不可开交,后来奢赛花把小妾母子软禁了,这才掌握了局面。”
“没错。”卢知县点头道:“我也以为这事消停了,但黄兵宪说并没有……人家奢紫英的哥哥找到外援了。”
“什么外援?”苏录忙问道。
“说出来吓死你,播州宣慰使杨斌!”卢知县沉声道。
“啊?”苏录果然变颜变色。播州那可太厉害了,这个汉人建立的宣慰司,从唐朝到现在已经六百年了,实力可比永宁宣抚司强多了。
而且最要命的是,太平镇跟播州唇齿相依,就隔了一条赤水河……
“害怕了吧?昨天老马听了,也是差点尿了裤子。”卢知县嘿然笑道:“播州杨氏野心勃勃,早就想染指永宁了。好容易逮到这个机会,哪能不横插一杠?”
说着他加重语气道:“弄不好两家土司兵戎相见,你们老家就要变成战场了。”
“是。”苏录艰难地点点头:“可千万别弄不好。”
“当然,谁也不想看到那一天,但杨斌已经命人护送奢紫英的哥哥,进京告了御状,朝廷派黄兵宪这位跟奢家有旧的能吏来,就是为了调解此事的。”
“可是我听说,奢赛花的女儿已经入了泸州武学,这不是朝廷已经认可她的身份了吗?”苏录不解问道。
“只要还没正式任命,一切都不算数。”卢知县笑道:“现在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奢赛花履行承诺,等那奢云明一成年就让位给他。”
“的确,这样杨家就没有干涉的借口了。”尤幕友颔首道。
“但奢赛花那女人不好对付啊,听说把她闺女都送到黄兵宪家养着了。她这不就是为了体现,自己跟兵宪大人亲如一家吗?”卢知县笑容更盛,似乎对黄兵宪有些不爽。
“偏生兵宪大人还不能撵人。可这样呢,又会让另一方严重不满,你说他头大不头大?”
“那东翁确实不能趟这浑水,不然这就都是你的事儿了。”尤幕友拢须颔首道。
宣抚司的流官大多数时候很清闲,但就怕遇上这种事儿,那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谁说不是呢?”卢知县打个大大的哈欠道:“不过我已经推了,这事儿跟咱没关系了。”
见卢知县困了,两人便识趣告退。
“那我就不送了。”卢知县朝苏录摆摆手,忽然又想起一事道:“让令尊也温习一下功课,明年与你同进考场。”
“是,学生替家父谢过先生了。”苏录深深作揖。
“去吧。”卢知县说罢便合上眼皮,直接在罗汉榻上睡着了,这些天可把他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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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后,尤幕友送苏录出衙门。
路上小声问他:“弘之你好像很关心奢家的事儿啊。”
“能不关心吗?我们二郎滩离着蔺城就几十里,比县城可近多了。”苏录叹息一声,他起先确实是为了二哥的事儿担心,但现在也确实不止担心二哥了。“这万一两大土司打起来,我们那儿就成了战场。”
“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尤幕友安慰他道:“一来你全家都已经搬到县城了,打生打死都跟你家没关系了。二来,奢家和杨家都是模范土司,开国以来,还没有作乱的历史呢,反倒是经常替朝廷平叛,打起来的可能微乎其微啊。”
“嗯。”苏录点点头,露出笑容道:“先生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安妥多了。”
“总之咱们这种汉夷杂居之地,这种事儿免不了。”尤幕友笑道:“不过你们家要是还有人在二郎滩,就赶紧都搬到县城来吧。趁着大老爷还在,也能帮着安排安排。”
“多谢先生了。”苏录感激地笑笑,又小声问道:“大老爷还能在这待多久?”
“那不好说。”尤幕友捻须道:“州里报到省里,省里报到朝廷,朝廷再报给皇上。皇上再让吏部简拔,最快最快也得半年才能接到敕命。”
“而且得等到新知县到任了,交了印才能正式离任,这少说又得半年。”尤幕友掐指算道:“总之,明年县试大老爷肯定在,再往后就不好说了,所以才让你抓紧。”
“明白了。”苏录轻轻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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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回到家时,万籁俱寂,月已西斜。
他却发现前院东稍间亮着灯,马千户在跟老爷子喝酒,苏大吉从旁作陪。
苏录进去问个安,就准备回去睡觉。却被马千户叫住道:“弘之你回来的正好,叔爷我有个愁事儿,你帮着参详参详。”
“是。”苏录大体猜到是什么事,便在下首就座。
“你在泸州跟黄兵宪熟吗?”马千户问道。
“怎么可能呢?”苏录失笑道。
“我看你们同船而至,他还经常跟你聊两句。”马千户道。
“那是跟我逗闷子,还能跟我聊正事儿吗?”苏录打个哈哈,正色道:“千户就说什么事吧,我肯定知无不言。”
“黄兵宪在县里视察完了,还要按临咱们太平镇。”马千户喝了口闷酒。
“去咱们那儿干啥?”苏录明知故问。
马千户也不瞒他,长长吐口浊气道:“说想把咱们太平千户所,升为守御千户所。”
“这是好事儿啊。”苏录笑道。
虽然守御千户还是正五品,但在大明品级与官位是脱节的。官位高低,看的是实际权力与隶属关系,而不是品级。
所以六品知州改任七品给事中绝对是高升。三四品巡抚转任二品布政使,绝对是降职。
守御千户所直接隶属于都司,不再归卫所管辖了,事实上已经跟卫所平级了。
就像从散州升为直隶州,千户的权力大大提升,自然也就是高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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