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马千户的表情却颇为复杂道:“弘之,你不能光看好处啊,守御千户所是要打仗的。”
“难道千户所就不用打仗了吗?”苏录反问道。
“不一样的。”马千户摇摇头。“千户所的话,播州杨氏打过来,我抵抗一下,打不过就可以撤,因为上头还有永宁卫顶着。但要是成了守御千户所,我就得守御到底,撤退就是失土,是要掉脑袋的。”
“明白了。”苏录点点头,卫所才是一级独立的军事单位。当然守御千户所也是……
他又问道:“千户大人若不同意又会如何?”
“我不同意有什么用?最多回家抱孙子,换个人来当千户。”马千户苦笑道:“但我们马家的根就在太平镇,那样的话,还不如硬着头皮当下去呢。”
“好吧,那千户所升格之后,会有哪些变化?”苏录又问道。
“首先军事上,权力扩大了……独立承担区域防御,拥有完整的指挥权。遇到敌情不需要层层上报,直接就可以决定是否作战。相应的,会配置更多的常备军,下发更精良的武备,建立更多的墩堡。”马千户便屈指数算道:
“还会独立管理民政、司法和屯田,彻底军政合一……”
“有独立的防区,独立的指挥权,更多的部队和设施,还军政合一。”苏录咋舌道:“那不就是小指挥使了吗?”
“可以这么说。”马千户不好意思地挠挠腮帮子道:“要是年轻个十岁,我肯定高兴得睡不着觉。可是现在我都快六十的人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折腾得动。”
“怎么不能?你都能带兵迂回数百里,跨江突袭上白沙。”老爷子道:“很明显宝刀未老嘛。”
“黄兵宪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决定留用我的,原本他是打算换一个年轻的来着……”马千户感慨道:“谁能想到当时脑袋一热,居然还给我带来这段机缘。”
“既然千户都认为是机缘了,那还有什么好参详的?”苏录笑问道。
“当然有了。”马千户瞪大眼道:“你说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给咱们千户所升格啊?这可不是小事儿,需要兵部尚书批准的!”
“是啊,朝廷对咱们卫所向来卡得很严,忽然升格怕是一定有事发生。”老爷子也担心道:“不会是要打仗吧?”
“打仗不敢说,但局势要紧张了是真的。”马千户道:“黄兵宪说,播州杨家想插手永宁奢家的接班人之争,双方肯定要厉兵秣马对峙的……咱们千户所夹在中间,怕是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这才是他最郁闷的地方,这把年纪都已经躺平了,又硬把他拽起来,让他给两大势力当隔离带。
“千户大人也别太担心,这次升级应该不只是为了应对突发状况,更多是因为,我们千户所的位置过于重要。”苏录便冷静分析道:“当然,眼下的事端无疑也加速了决策,所以也可以看成是,对播州和永宁两土司的警告。”
顿一下,他哂笑一声道:“当然人家得会意才行。”
“这你不用担心,他们都跟朝廷打了几百年的交道,什么不明白?除非是想装糊涂。”马千户问道:“你觉得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我觉得他们会装糊涂。”苏录毫不犹豫道:“所谓蛮夷,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只听得进去枪炮声。所以在朝廷没有集结大军,真要揍他们之前,他们肯定还会我行我素的。”
“弘之太懂了!可不就是那么帮玩意儿!”马千户一拍大腿,又长叹一声道:“所以我才愁啊……你知道眼下的相安无事有多难得吗?一旦打起来,十年八年别想消停喽。”
他发愁道:“但双方没大打出手之前,朝廷最多也就像现在这样,加强下军备做做样子,不可能提前调集大军进山的,那人吃马嚼,谁也耗不起。”
“其实不用调集大军,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他们彻底老实。”却听苏录沉声道。
“什么法子?”马千户忙问道。
“疏治赤水河!”苏录一字一顿答道,接着侃侃而谈:
“其实,播州也好,永宁也罢,跟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土司并不一样,它们的地盘就在大明腹地,只是因为大山阻隔、交通不便,朝廷兴兵耗费太大,才不得不羁縻而已。”
“是。”马千户点头认可。尤其是播州,都他么挨着重庆府了……
“洪武初年他们为什么老老实实归顺?是因为太祖爷疏通了赤水河,朝廷大军可以随时顺河而上,抵达他们的腹心之地。”便听苏录接着道:
“所以百多年来,他们都相当老实。那为什么现在又不安分了呢?无非就是因为赤水河基本堵塞,每年只有冬季能勉强通航,而且运力极其有限,完全无法支撑大军深入,所以他们才失了畏惧。”
“狄夷畏威而不怀德,所以不只是为了眼下,从长远来看也有绝对必要重新疏通赤水河,而且一直保持其船行通畅,来维持对播州、永宁乃至贵州土司的威慑!”苏录最后总结道。
“好好好!这法子好,利国利民,一劳永逸!”在场三位老人家无不叫好。山里的人,哪个不盼着赤水河能通航?
直到冷静下来,马千户方又面对现实道:“就像我去年说的,赤水河段分属一县一司三卫,单独疏通没有任何意义,得由五家一起动手才行。”
“这些衙门正好都归叙永兵备道管。”便听苏录笑道:“所以黄兵宪就是疏通赤水河的不二之选,这次他自投罗网,千户大人可千万不要放过他。”
“你对黄兵宪有意见?”马千户瞥一眼苏录,发现他的用词有些不敬。
“没有没有。”苏录忙摆摆手道:“我个平头百姓,能对堂堂兵宪有什么意见?只是提醒千户,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千万别错过了。”
“好!”马千户摸着花白的胡须重重点头。“老夫一定汇报!”
~~
苏录回房时,发现大哥还没回来,二哥抱着竹夫人正睡得开心,也不知道梦见啥好事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哥俩都在院子里晨练了,大哥才顶着一对黑眼圈回来。
苏录正在‘两手攀足固肾腰’,从裆里看着倒立的春哥儿,咋舌道:“朱二爷这是多稀罕你?跟你熬了俩通宵了。”
“朱世伯说今天就要走了,所以得抓紧时间给我讲清楚。”春哥儿也感动坏了。“他老人家真是太高尚、太热情了,我已经拜他为师了。”
“好啊好啊。”苏录高兴道:“别的不说,至少这一百两是省下了。”
没想到自己把朱二爷带来家里,居然跟大哥结上缘了……
“他还让我去泸州跟他学习。”苏满又道。
“那你答应了吗?”苏录站直了身子,跟弹簧似的‘背后七颠百病消’。
“我说话得算数。”苏满摇摇头。
“唉,大哥真是太有原则了。”苏录无奈叹气。
“不过我答应,明年过了年就去。”苏满又道。
“那还行。”苏录点点头。
“好哎。”苏泰搁下练块用的石凳子,咧嘴笑道:“我们到时候又能在一起了。”
~~
辰时不到,县学外大街上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老百姓谁不想亲眼看看传胪牌坊揭彩的一刻?甚至还有父母带着自家的孩子,半夜就出发,从几十里外赶过来。也有年轻的父亲抱出了还在月子里的小婴儿,就为了沾一沾这一刻的文气。
那座万众瞩目的砖木牌坊四柱三间,牌匾上裹着红绸。四根合抱粗的朱漆木柱稳稳立在雕花石基上,还散发着新漆的桐油味。
县里立的这座牌坊,固然没有州里那座汉白玉的贵重,但你看那梁柱交接处的斗拱,被刻成复杂的莲花迭瓣。连梁柱间的‘鲤鱼跃龙门’,穿枋底部的‘鹿鸣宴饮’彩绘,也全都活灵活现,一点没糊弄事儿。
辰时一到,黄兵宪、贾知州、卢知县、马千户等文武官员,朱玠等家属代表,钱山长苏录等书院师生代表齐聚牌坊下,虔诚地拜祭天地,和至圣先师、文魁星君。
又有县学的三十六位生员持羽籥,在庄重的《云门》古乐声中,以六佾之舞行释菜礼……
看着六纵六横列队的秀才们,动作机械地肃揖、旋身、分羽……苏录才发现,自己错怪春哥儿他们了,这舞蹈就是跟机器人一样,毫无美感可言。
不过现在苏录也知道了,这些儒家舞蹈,其实都是从古代跳大神发展来的。那些颤巍巍的神婆神汉,可不就是这么个动作?
舞蹈结束,礼官拖长嗓音道:
“吉时已到……”
黄兵宪、贾知州、卢知县和朱玠,便一齐用剪刀剪断了系在红绸上的红绳。
红绳剪断的刹那,三十六串鞭炮一齐炸响,罩住匾额的绸缎如红云及地,豁然现出蓝色匾额上‘黄甲传胪’四个斗大金字!
万众喝彩声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紧紧盯着那四个大字,目光久久无法移开。
这一刻,又不知在多少人心中,种下了读书的种子……
~~
典礼结束,苏录兄弟便搭乘贾知州的座船返回泸州。
黄兵宪则在马千户和卢知县的陪同下,前往太平镇视察。
苏有才两口子也跟苏大吉一道,返回了二郎滩,跟程家进行最终谈判……(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