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场的朝阳,斜斜漫进阳明小洞天。
师徒俩已经不知外界日月轮转,完全沉浸在了对大道的求索中……
王守仁的胡子可比头发浓密多了,长时间不修剪,已经长出了络腮胡。他披散着头发捋着大胡子,双目却依旧亮若晨星道:
“心是良知与认知,物是规律与实在,既然这两者割裂不得,那就要将它们联系起来!莫非那个把两者拧成一股的力道,就是‘行’?”
“没错。”苏录提笔在山壁上写了个‘心’字,又在一旁写了个‘物’字。
然后他一手指‘心’,一手指‘物’道:
“老师看这两端——心不能凭空造出土里的禾苗,物也不能自动告诉人该怎么种。想让心连着物,得靠一样东西搭桥!”
苏录说着在心和物中间重重写了个‘行’字道:“我们的先民最初不会种庄稼,是偶然发现采集稻谷可以长成新的禾苗,才会想到能不能通过播种,得到更多的粮食?然后他们不断地尝试,才终于驯化了野生的稻黍稷麦豆,有了今日养育世人的五谷!”
“嗯,这个例子完美的诠释了心、物、行三者的关系。”王守仁赞同地点头道:“三者确实像一个铁三角,缺一不可。所以我们的道,也应该围绕着这三者去生发!”
“老师所言极是。”苏录点头道:“没有种植的想法,‘神农’就不会去实践,去尝试。没有尝试和实践,就得不来种植的知识,那‘神农’再美好的想法也只是泡影。”
“当‘神农’通过实践得到了知识,没有‘令族人免于饥馑’的良知,也不会教授大家种植之法……”王守仁抚掌笑道:“看来这三者确实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说着他高兴道:“是了!从前总在‘心内求理’或‘物外求理’里打转,倒忘了‘行’才是根本——心通过实践知物,再通过实践改物。物的反馈又回过来校准心,这便是‘心物统合’的道理了!”
“不愧是老师,总结得太好了!”苏录便将‘心物统合’四个大字写在另一面山壁上,笑道:“这样本门的第一条理论就诞生了!”
“哈哈,是啊!”王守仁兴奋地背着手,状态愈发火热道:
“这统合得有两个准头——一是认知得合物的真。好比只有正确认识到‘水往低处流’,才好修渠!”
“二是行动得合良知的善!比如修渠不能断了别家的水。”
“嗯嗯,这便是主客统一的‘双重契合’!”苏录一边在纸上做着记录,一边也兴奋道:
“这样世界便不会停滞不前,而会在千万人‘心物行’的实践中,不断被推动向前!”
“确实,认知不足时,实践补;物有挑战时,实践破,倒比‘理在人心’或‘理在物外’更实在。”王守仁的心不禁火热起来,憧憬道:“真想看看那时候的世界啊……”
说着不禁失笑道:“可惜,路漫漫其修远兮。孔夫子都没见过儒家大行的世界,我们估计也等不到那天。”
“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却听苏录坚定道。
“说得好啊!”王守仁对苏录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有时候,我都搞不清楚,咱俩谁是谁老师。”
“那都没那么重要。”苏录笑道。
“哈哈,确实!”王守仁居然赞同道:“谁是谁老师有什么关系?悟出大道才最重要。”
很难想象这两个粗鄙野人一样的家伙,居然都是治《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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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无数次的对谈,两人终于理出了世界观的脉络。下面该讨论人生观了……
“既然世界是‘心物二元、行之为桥’的,那君子的理想人格,就应该是兼具‘认知力、行动力与道德力’三者了。”苏录便顺着世界观的脉络道。
“嗯,君子应该‘明知识、致良知、笃践行’,三者皆备方为全人,三者皆登峰造极,则为圣人!”王守仁不愧是老牌标题党,马上就提炼出了核心卖点。
“请问老师,‘明知识、笃践行’,弟子明白,只是何为致良知呢?”苏录请教道。
“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发见,是乃明德之本体,而即所谓良知者也。”王守仁便道:“所以‘致良知’便是通过修养去除私欲障蔽,以恢复心中‘天命至善’的行动。”
顿一下他总结道:“结合进我们的理论中,便是‘本心发善,行事践善’八个字。”
说完他问苏录道:“弘之有何高见?”
“学生窃以为,老师的‘致良知’该再往前一步。”苏录便不客气道:
“致良知不该只是一味教人‘为善去恶’。虽然所有经书都只教人向善,但毋庸讳言,人性自私。如果只教人做滥好人,那别人信我们的学说就会吃亏。”
说着他笑道:“老师,杀头的生意有人做,亏本的买卖可没人做。”
“确实,但应该这样严格要求。不道德的学说不就是歪理邪说吗?”王守仁皱眉道。
“一门学说但凡要想发扬光大,就不能让信徒吃亏,至少让他们觉得自己没吃亏。”苏录道:“比方佛教,宣扬信徒行善积德,下辈子就可以投生好人家。这样信徒才会越来越多……我们既然想演化一门经世致用之学,就不得不考虑这一点。”
“……”王守仁寻思良久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你说该怎么进一步?”
“老师的‘致良知’,是扶危济困的善心。比方见山民饿肚子,良知会催着人去学农法,然后去教山民刀耕火种搭梯田——这便是‘良知绑着责任’。”苏录说着提高声调道:
“但是,帮人不能总让自己吃亏……既然帮着山民免于饥饿,那就应该享受他们的回报,至于回报是一部分收成,还是尊敬与威望,那就看个人的选择了。”
“总之学生的观点是——若只谈付出不讲回报,是没有人愿长久做的。当然,更不能只要好处,却不付出,那便失了良知的根,是无良了!”苏录说着忍不住吐槽一句道:
“其实自古至今,天下也好,小家也罢,坏就坏在‘付出’和‘得到’不成正比上。”
“你这观点倒是符合孔夫子的论调。”王守仁笑道。
“弟子也是孔门信徒来着。”苏录瞪大眼道。
“哈哈,我都没看出来。”王守仁干笑道。
师生俩放声大笑。
王守仁说的是‘子贡拒金、子路受牛’的故事……
鲁国曾有法律,从外国赎回沦为奴隶的鲁国人,可向官府领取赏金。子贡赎了鲁人后,却认为‘行善不应求利’,坚持不领赏金。孔子知道后说:
‘子贡错了。从此以后,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孔子的意思是,子贡虽然得到好名声,但百姓会因为道德压力不好意思领取赏金,自然就不会赔本去赎奴隶了。
后来子路救了一名落水者,对方为感谢他,送了一头牛,子路坦然收下。孔子知道后却表扬他:
‘子路做对了,以后鲁人必救落水者。”
所以孔子的核心考量很简单:评价行善,不看个人是否‘清高’,而看其行为能否鼓励更多人一起行善——让行善有合理回报,才是让善举延续的长久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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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都这么说了,王守仁也就接受了苏录的建议,而且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你这‘权责共生’,倒补了我从前的缺!我总想着当‘舍己为人’,却忘了‘权责相当’才能让人愿主动担事——就像老师教书得有束脩,当兵打仗你得发饷。这样‘担事’才不是苦役,而是正经活法!”
“老师说得太对了!”苏录抚掌赞道:“付出了要求回报,并不会搞坏社会的风气。真正欲壑难填的,反倒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官员士绅!”
“嗯。”王守仁点点头,提笔在墙上写下了‘明知识、致良知、笃践行’边上又加一句‘衡权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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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方法论,早就已经贯穿于两人之前的探讨中,就是苏录的‘假说演绎法’。
而‘致良知’是方法论根本,‘明知识’与‘笃践行’是支撑与落脚……
两人又用了不知多少时间,将能够着的洞壁上都写满了字,终于将这门学说基本构建完备。
待到苏录落下最后一笔,王守仁定定看着满山洞的字迹,神情平静道:“我从来没有这样笃定过,这……就是我苦苦追求的圣贤之道了!”
“那么恭喜老师了,终于开宗立派了!”苏录也长松口气,将已经秃掉的毛笔随手丢在地上。
“呃……我们这个宗派叫什么?”王守仁忽然一愣怔,俩人研究了这么多天的,就是忘了起名字。
“王学?”苏录道。
“哎,至少也要叫王苏之学。”王守仁却摇头道:“而且不能只用名字命名,还得有一个总括之字,比如‘程朱理学’。”
“新学?”苏录又建议道。
王守仁却听成了‘心学’。“唉,不合适。我们已经离陆九渊的心学太远了。”
他摇摇头,看着山壁上最大的两个字——‘物’和‘心’,眼前一亮道:
“还是叫‘惣学’吧!”
说着便提笔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惣’字道:
“惣是总的异体字,为‘统合、总括’之意。所以‘惣学’,意为统合心物、知行、权责的总体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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