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会成都,城南按察司前街,按察使司衙门。
新任四川按察使杨斌两眼发直地坐在公堂上。下属官吏们在轮番汇报案情,他却一句也听不进去……
主要是听不懂啊。
一开始他还大大咧咧地发表过意见,但手下那帮汉官们似笑非笑地对他说:‘臬台大人有所不知,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的自尊心就会严重受创,觉得又被汉人瞧不起了……
日子一久,杨斌干脆闭嘴,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说实在的,他都后悔花钱买这个官儿了……
去岁,他协助官军平叛有功,但宣慰使已经是土司序列的顶峰了,按例只能升他个将军之类的虚职。
但当时的监军,四川镇守太监韦公公对他说,只要孝敬两万两银子,就能帮他当上四川布政使。
这诱惑实在太大,杨斌哪能抵挡得住?一来,正二品的布政使是正经的封疆大吏。虽然上头还有巡抚,但中丞大人的职责偏向监察百官和军事为主,民政这块依然还是由布政使负责。
二来,布政使管着一省财政。不贪不占,一年落个两万两银子也不在话下,就算只能干一任也赚翻了。
三来,土司当上一省之长,可是大明开国以来都没有过的壮举。这是何等的风光?
正好他也在宣慰使的位子上干腻了,便一口答应下来。
别说,韦公公收了钱真办事儿,没几天告诉他成了。只是上头可能搞岔了,把布政使给他定成了按察使……
韦公公还安慰他说,藩台臬台虽然一个二品一个三品,但朝觐庆吊之礼完全相同,所以没什么区别的。
而且按察使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纠官邪、戢奸暴、平讼狱、雪冤抑,全省的官员都得乖乖接受监察,官威比布政使可大多了!
杨斌又问:‘那油水呢?’
‘这么大的权力,能不肥吗?’韦公公笑眯眯道。
于是杨斌就同意上任了。
他走的时候家里人那个高兴啊,上上下下与有荣焉的样子,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这让杨斌感觉钱花值了。
谁知来成都上任后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首先按察使确实有监察全省官员的职责,但朝廷后来又设了巡抚、巡按专门管这事儿,所以监察这块,他根本插不进手去。
其次,按察司是个专业性很强的衙门,光把律条烂熟于胸都不够,还得深谙过往的成例判例,以及儒家礼制、地方民俗,乃至士大夫的道德标准,缺一样都不行。
而且需要他亲自审判的案子,都是县里州里府里一层层打上来的,难度之大可想而知。他一个土司怎么能审理明白?
还不敢由着性子胡审,因为巡抚巡按都在盯着他。所有的汉官都把他这个异类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拔之而后快。鸡蛋里还要挑骨头呢,他还敢乱来?
所以为了不犯错,他只能不说话,不发表任何意见,上堂时当木偶,退堂后当人肉图章。
那叫一个战战兢兢,小心窝囊。
而且上司对他阴阳怪气,下属虽然当面恭敬,背后肯定也没少笑话他。
再想想自己当宣慰使的时候,在播州说一不二,高高在上,是何等的痛快?他是真想找个后悔药吃一吃。
但是他不会主动辞职的,因为他已经把宣慰使让给儿子当了……
在外头多丢脸都不要紧,反正播州的父老乡亲又不知道。
要是出来没几天就这么灰溜溜回去了,自己在家里也会颜面扫地的……失去了族人们,尤其是儿子的敬畏,怕是要晚年不祥的。
所以哪怕打肿脸充胖子,他也会坚持下去的……
~~
在煎熬中又撑过了一天,杨斌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后衙。
“呼,终于清静了……”他长长松了口气,正准备让小妾给自己按摩按摩,舒缓一下情绪,便看到了桌上那封信。
“这是哪来的?”杨斌问道:“为什么不送到签押房。”
“老爷,这是阳明先生的信。”跟他来上任的管家恭声道:“他的官职不过是驿丞,送去签押房又要被汉官说不懂规矩了。”
“妈的,汉人真操蛋,放屁都得守规矩!”杨斌拿过信来骂一声,撕开封口,抽出信纸展开看起来。
看完第一段,他就不自觉的坐直了身子;看到第二段神情郑重起来;第三段,脸色大变;第四段,额头见汗……
看完整封信,他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怎么了老爷?”管家惊奇问道。
“阳明先生高义,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杨斌这才回过神来,赤足在厅堂中走来走去,越想越觉得王阳明说得太有道理了。
“阳明先生说,我这个官不能当了。我一人荣辱还在其次,关键是会危及祖宗传下来的基业啊!”
“……”这种大事,管家自然不敢多嘴。
杨斌在踱到第九十九圈时,最终下定决心道:“我决定了,这就辞官回播州!”
于是他连夜写好辞呈,加急送往京师。
第二天又向中丞大人告假,说自己头痛老毛病犯了,已经无法履职,必须要回家养病……
中丞大人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哪个巡抚也不希望自己手底下有个土司当臬台。
现在见他主动求去,自然求之不得,马上准了杨斌的病假,让他安心修养,不必担心衙门里的事儿。
准假之后,杨斌一刻没耽误,当天下午就乘船顺流而下,离开了成都。
这辈子都不想再回来了……
~~
船到泸州,杨斌没有立即回播州,而是改乘小船走赤水至毕节,上岸后沿着驿道,前往龙场驿拜访王阳明。
杨斌一路上走来,看到当年奢香夫人开设的驿站全都破败不堪。他还在那感慨,阳明先生的条件实在太艰苦了……
然后他便被龙场驿的景象惊呆了——傍山而建的三进青砖大瓦房崭新气派。更夸张的是,驿站中还传出数百人的朗朗读书声!
这景象在内地倒也平常,但放在这蛮荒野外,画风就太不符了。
听闻杨斌来访,王阳明亲至驿站门口迎接,抱拳笑道:“哈哈,使君果然明睿啊!”
“哦,某是来向先生道谢的。”杨斌赶忙还礼,跟着王阳明进了龙场驿。
他好奇问道:“这里原先就是如此气派吗?”
“不怕使君笑话,半年前来的时候,只有一个窝棚。”王阳明便淡淡道:“这都是弟子们一砖一瓦营建起来的。”
“厉害……”杨斌深感震撼。更让他震撼的是,跟着王阳明走到后院客厅的路上,他起码看到了二十个穿着襕衫的秀才。
“阳明先生真乃圣人也,走到哪里都能群贤毕至,创造奇迹。”杨斌由衷敬佩,愈发恭敬。
“使君谬赞了,一切都是弟子的功劳,我这个老师不过坐享其成而已。”王守仁为他奉茶,笑问道:
“使君此来,是否有事要问在下?”
“什么都瞒不过先生,”杨斌老老实实道:“一是来向先生道谢,感谢先生救我杨家;二是向先生求计,我现在无官无职,下一步该怎么办?”
“使君担心的是,已经将宣慰使之位传给了令公子,现在又辞去了按察使的官职,回去后该如何维系自己的权威吧?”王阳明笑问道。
“是。”杨斌叹气道:“不怕先生笑话,我那儿子比较……不驯。”
“那就驯之。”王阳明便正色道:“我也看出来令公子不像使君这样深明大义、以家族为重——使君可知为何我会写那封信?”
“不知。”杨斌摇头。
“因为令公子犯了糊涂,他以为你当上按察使就有恃无恐,居然截断了新修的赤水河航道——难道他不知道,修这条河是干什么用的吗?”王阳明声音变得严厉道。
“震慑我们播州。”杨斌有些艰难道。
“明知如此,还敢跟朝廷对着干,这是要造反吗?”王阳明沉声道:“就像我在信里说的,朝廷其实就等着你们造反,一造反就可以取消你们的世袭,改土归流了!”
“如果地处偏远,朝廷还可能要考虑一下划不划算,但你们可是播州啊!物阜民丰,而在滇黔川三省交界,还与重镇重庆接壤!朝廷一刻都不会犹豫的!”
“我们播州占地千里,拥百万之众,深谷险寨飞鸟不能越,猿猱不能攀。就算朝廷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杨斌有些不服地小声道。
“别做梦了!还是那句话,你们可是播州!大明只要没到亡国的一天,就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平叛的!”王阳明冷笑道:
“其实播州不服朝廷的传言早就有了,修赤水河只是一次警告,如果还不收敛的话,杨氏的灾祸一定从这里开始!”
“使君也当过一省臬台了,不至于再夜郎自大了吧?”说着他鞭辟入里的分析道:
“要说占地千里,播州比得上成都重庆吗?而像成都重庆这样的大府,大明还有几十个呢!”
“要说拥有百万部众,比得上中原的一个都司吗?深谷险寨,杨氏虽然有,但在播州内外,和杨氏一样拥有天险的土司,还有十几个呢!”
“朝廷根本不需要派兵,只需要向他们下一道文书,让他们各自出兵,一起瓜分杨家的土地。恐怕早上下令,晚上就没有杨家了!”
杨斌听得汗如浆下,离席跪地道:“先生所言,又救我杨氏一命!还请先生不要怪罪我刚才的气话。”
“无妨。传承千年的家族,总有些骄傲在的。”王阳明依旧云淡风轻地笑道:“只是这骄傲有时候也会蒙蔽了人的眼睛。杨家占据了最好的位置,没有人敢来争夺,靠的是朝廷的任命啊。要是有可乘之机,谁不想取而代之呢?”
“是。”杨斌服服帖帖地点头道:“我这就回去召集长老,废掉孽子的土司之位,消弭祸患!以后定当告诫约束族人,学那奢香夫人恭奉朝廷,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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