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奢云珞便带回了,播州宣慰使杨斌走通刘瑾的门路,被破天荒提拔为四川按察使的消息!
黄珂这个兵备道的本职是四川按察副使,可不正是杨斌的手下吗?
虽然黄珂不一定会听杨斌的,但杨家人可一定不会听黄珂的。
“自从杨斌当上本省臬台,杨家那帮人简直就是‘张飞穿女装——又狂又嚣张’!”苏有金郁闷道:“他们公然在河道上设卡,不许船只通过。说赤水河是他们的圣河,不能走船。”
“纯属瞎扯!”王守仁闻言气愤道:“就是仗着上头有人,胡作非为罢了!”
“是啊,先生。”苏有金点头道:“赤水河的治权根本就不在播州,他们完全不占一点理。但有杨斌这个臬台在,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那修河的百姓岂不很失望?”王守仁皱眉道。
“谁说不是呢?”苏有金颓然点头道:“四万男丁拼死拼活干了一冬,不就是指望着通了航,能过上好日子?这下又没戏了,能不怨吗?我现在都不敢见他们,没脸啊……”
说着他仰头猛灌一口闷酒。
“那就得想办法,让杨家收手。”王守仁望着篝火缓缓道。
“没办法呀,先生……”苏有金无可奈何道:“我们跟杨家谈判过了,他们油盐不进,给过路钱都不行,反正就是不让这条河道通船!”
“播州说了算的肯定还是杨斌,跟他们谈没用的。”王守仁沉声道。
“兵宪大人专门去省城拜见过杨斌了。那厮最是可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答应的好好的,说会让他们撤走,可到现在依然没动静。”苏有金愁眉苦脸地啐一口:“其实那帮王八蛋根本就是他指使的……”
“嗯。”王守仁点点头,洒然一笑道:“老兄不要发愁,此事不难解决。”
“哦?!”苏有金一听就瞪起眼来,忙问道:“先生能压住杨斌?”
“杨斌都已经是按察使了,我一个小小的驿丞,怎么可能压得住他?”王阳明摇头失笑道。
“那就是先生认识什么人,能压住他?”苏有金问道。
“并无。”王阳明摇摇头。
“大哥,你就问阳明先生怎么办就行了,猜什么猜?”苏有才绷不住笑道:“就凭你这脑瓜,天亮也猜不出来啊!”
“是是,还请先生赐教。”苏有金讪讪笑道。
“其实很简单,无非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便听王阳明道:“我给他写封信,劝他不要当这个按察使了就是。”
说着理所当然地笑道:“只要他辞了官,杨家不就老实了吗?”
“啊?”苏有金目瞪口呆道:“杨斌又不是三岁孩子,刚刚当上按察使才几个月,怎么可能先生劝几句就不干了?”
“不信咱们打个赌?”王守仁却笑道:“要是我赢了,你就再给我送两坛二郎酒来,也得是‘十年陈’才行哟。”
“当然没问题了!先生就是输了,我也一样管着先生这口酒。”苏有金忙笑道。
“哎,一码归一码,赢来的酒格外好喝。”王守仁却摇头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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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宴会过后,王阳明回到房间,准备给杨斌写封道谢信。
杨斌虽然远在成都当官,但他的老巢播州海龙屯距离龙场驿不到二百里。
海内闻名的阳明先生来了,杨家自然也要派弟子具厚礼前来慰问了。
当时王守仁在阳明小洞天闭关,没有见到杨家来人,现在自然得写信跟杨斌诚挚道谢了,然后顺便再劝劝他……
苏录替老师磨好墨,铺好纸,便见王阳明提笔写道:
‘使君麾下,前承厚贶,米粟布帛之属,大济驿所之困。贬臣无以为报,唯念使君身家危在旦夕,故不避冒昧,敢沥胆陈之。”
苏录本打算伺候好了老王就开溜,到后头跟黄峨看星星,瞧了第一段,就挪不动步了。
心说,老师是改不了标题党这毛病了,但确实能勾着人看下去啊……
便见王守仁接着写道:
‘今闻使君有逢迎刘瑾之意,不知出自何蠢之谋?实乃大不智也。某虽在远,亦为使君忧之——刘瑾以阉宦擅权、弄法乱政,朝野之士莫不痛恨!然倒行逆施,不过一时之势。纵遂幸免于一时,或五六年,或八九年,必遭雷霆清算。’
‘反观使君杨家。自汉唐以来,千几百年,土地人民,未之或改。所以长久若此者,以能世守天子礼法,竭忠尽力,不敢分寸有所违越。故天子亦不得踰礼法,无故而加诸忠良之臣。不然使君之土地人民富且盛矣,朝廷悉取而郡县之,其谁以为不可?’
‘日后清算刘瑾,使君若牵连其中,丢却祖传官位尚是小事。麾下两宣抚、六长官岂肯再俯首?一旦君势弱,必生异心;周遭土司久窥使君领土,亦会乘隙而图。届时祖业失却,子孙怨怼,使君纵有悔意,又何颜面见杨家列祖列宗于地下?’
看到这,苏录已经明白老师的意思了,他用刘瑾得势必不长久与杨家在播州近千年的延续形成强烈对比。然后让杨斌自己思考——为了当几年按察使,跟刘瑾这样的大奸臣搅在一起,落下终身的把柄,甚至可能会给朝廷借口将播州改土归流,到底值不值?
当然是太不值得了……
而且王阳明算到了杨斌肯定不会轻易被说服,又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分析了,一旦被朝廷撤职的恶果……杨斌自己就觊觎别人的领土,自然也会担心万一丢了世袭的官职,被别的土司瓜分了祖传的领土。
然后王阳明又进一步说明他现在危险的处境:
‘夫宣慰,守土之官,故得以世有其土地人民;若按察,则流官矣,东西南北,惟天子所使。朝廷下方尺之檄,委使君以一职,或闽或浙,其敢弗行乎?则方命之诛不旋踵而至,捧檄从事,千百年之土地人民非复使君有矣。’
意思是你当宣慰使多好啊,世世代代土皇帝一样。但当了按察使就成了流官,皇帝让你去哪就得去哪,不去就等着被治罪砍头吧。到那时播州土地人民,都不再归你杨家所有了。
‘由此言之,虽一省之臬台,使君亦当速速辞之,不可恋栈!凡此以利害言,揆之于义,反之于心,使君必自有不安者。以使君之智,定早就抉择,贬臣唯念使君家业长久矣……守仁顿首。’
想想我这些话是不是这个道理?这破官根本就是个招祸的丧门星,所以赶紧辞职吧……
而且这封信最妙的是,只字未提赤水河的事儿,让杨斌以为王守仁完全是在替他担心。
看完之后,苏录竖起双手拇指,心悦诚服道:“老师,常言说,书生能当百万兵,今天学生算是见着了。”
“呵呵。”王守仁搁下笔,也得意地笑道:“为师原先也没有这么犀利。是悟道之后,感觉看问题要比从前通透不少,好像什么事情都难不倒我一样。”
“有没有那么厉害啊?”苏录不信道:“弟子怎么没有这个感觉?”
“那说明你道行还不够,还得继续修炼啊。”王守仁笑道:“我们的惣学再神奇,也不可能知道了就无敌天下,还需知行合一,在事上练啊。”
“是,老师。”苏录老老实实道。
确实,就算一同悟道,自己跟老师差的也远着哩……
“你也不用着急。你现在才十七岁,在同龄人里,已经不可能有人比你更强了。”王守仁一边将吹干的信纸小心折好,装进信封,然后用浆糊封好口,一边笑道:“等到你二十七岁,一定远超今日之为师了。”
“老师对我真有信心。”苏录笑道。
“那当然,你可是与为师共创惣学之人。”王守仁正色道:“还需要怀疑自己有大智慧吗?”
“嘿嘿……”苏录挠挠头,愣是没好意思点头,他要脸。
便赶紧扯开话题道:“老师这封信真能说服杨斌辞职?”
“当然。”王守仁点头道:“这要是他刚上任的时候,可能还没用。但他已经当上了按察使半年了,个中滋味也体会到了,估计早就觉得没劲了。”
“怎么讲?”苏录问道。
“就像汉人难当土司的官,土司去当汉人的官,肯定也不好受吧?何况还是去成都,上头还有布政使和巡抚布政使,下头还有一帮他调不动的按察副使。”王守仁洞若观火道:
“就像一滴油进了水缸,怎么它也融不进去的。别人抱成一团排挤他,把他架空,你说他难受不难受?”
“以他现在的心境,看到我这封信,肯定会大为触动的。”王阳明信心十足道:“不信走着瞧吧!”
“我信。”苏录重重点头。
“信我就对了,我的弟子不信我,我会很难过的。”王守仁便笑逐颜开道:“对了还有个事儿。”
“老师请吩咐。”苏录恭声道。
“之所以把龙场驿盖这么大,是因为我想在里面开一所书院。”王守仁便道:“原本是想着教化一下当地的苗民,他们其实是心向华夏的,只要我们教他们文化礼仪,则狄夷亦可华夏之。”
“是。”苏录赞同道:“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另外,现在既然悟出了惣学,当然也要在此讲学,将本门学说发扬光大了。”王守仁说着问道:“你说这个书院叫什么名字好?”
“又来。”苏录无奈道:“明明老师最会起名,也最爱起名,还老是问弟子。”
“哈哈,你先说一个,我再说个更好的,才会显得为师比你高一点点嘛。”王守仁笑道。
“那就叫龙岗书院吧。”苏录道。
“呃……好吧。”王守仁顿了一会儿,笑道:“跟我想一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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