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和广场的风声在夏日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冷。
从这里向北便是杜伊勒里宫,向西则是香榭丽舍大街。
1772年,这座广场刚刚完工时,这里被叫做路易十五广场。
法国大革命期间,这里成了断头台的所在地,斩首了包括法国国王路易十六与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在内的众多法国贵族,所以后来这里又被巴黎人称为革命广场。
直到1795年热月政变后,督政府为了化解仇恨,才将这里更名为协和广场,象征着国家的和解与秩序的恢复。
当马车驶过方尖碑与环绕的喷泉时,亚瑟隔着车窗望见了那幢庄重豪华的府邸。
圣弗罗伦廷府的石质外墙立面看起来古典而肃穆,带着一种18世纪法国旧贵族宅邸特有的华丽与冷峻。
亚瑟刚刚下车,厚重的铜门便缓缓开启。
几名仆人守在门前,向这位从伦敦远道而来的客人致意:“亚瑟·黑斯廷斯爵士?”
“是。”亚瑟抬起手重新整理了一下他的白手套:“塔列朗先生已经起床了吗?”
“亲王阁下正在看报纸。”男管家躬身让开道路:“他吩咐过,您来了以后可以直接去餐厅等他。”
“我知道了,烦请您带路吧。”
亚瑟迈开步子,仆人引着他跨入了那座已然带有半世纪痕迹的大厅。
刚一踏入,扑面而来的是油画与挂毯的陈旧气息。
走廊两侧的入口处悬挂着十八世纪的意大利风景画,烛台上的火苗映在金箔相框上,闪烁得像是早已褪色的荣光。
厚重的波斯地毯将靴底的声响吞没,越往深处,空气就越显得凝滞,仿佛时间在这里也静止了。
一幅幅肖像画在烛光的映照下浮现出来,像是时光长廊。
最靠近门口的那幅肖像画上,画着一位年轻的神学院学生。
画中人身着黑色长袍,肩头垂下白色的教士披领,目光低垂,手中还握着一本厚重的《圣经》。那时的塔列朗眉宇尚未被世事雕刻,薄唇紧闭,看起来还有几分愁苦忧郁,就像是许多前途未卜的青年人那样。
再往前几步,是他担任欧坦主教时期的半身像,深红色神职礼服,胸前的十字架在烛光下闪烁,背后衬着金线绣纹的帷幔。他的表情里已经看不出多少迷茫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份傲然的态度,或许就在画下这副半身像前不久,他才刚刚带头在国民制宪会议上投下了那一张同意没收教产的赞成票。
到了第三幅画时,塔列朗已经换上了制宪议员的服装,蓝、白、红的三色绶带斜挂在胸口,笔直的身姿立在议事厅前,乍一看上去,简直都要叫人忘了他其实是个瘸子,更让人忘了,这位法国国民制宪议会的议长原来还当过主教。
亚瑟盯着这幅议员画像看得出神,仿佛他的耳边也回荡起来那个动荡时代的喧嚣。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压抑却清晰的声响,轮子碾过厚重地毯,伴随着仆人轻声的咳嗽提醒:“亚瑟爵士。”
亚瑟转过头去。
走廊深处,仆人正推着雕有金边的轮椅向他缓缓走来。
轮椅上那位身形削瘦的老人正半倚在靠背上,他的双腿被一条深色毛毯覆盖,右手则稳稳按着象牙头拐杖。
塔列朗的容貌相较于三年前卸任时,其实没有改变多少,只是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如今确实不再闪烁着狡黠的光了。
他抬了抬下巴,像是要看清站在画像前的年轻客人,但是还不等他看清来客,他的年轻朋友已经迈开步子走到了他的身边。
“塔列朗先生,您现在还玩牌吗?”
塔列朗闻言,原本干涸的嘴角竟微微一动,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玩牌?呵……这两年我的手抖得厉害,牌一摊开,恐怕就要被你看得一清二楚了。”
“那可真是全法国的损失。”亚瑟顺势弯下身子,代替仆人,把轮椅的扶手轻轻握住:“要知道,整个巴黎,不,是整个欧洲,恐怕都找不出比您牌技更好的人了。”
“你还是这么会说漂亮话。”塔列朗被他哄得哈哈大笑,只是笑声的中气确实没有前两年足了,他抬了抬手中的拐杖,示意亚瑟推着他往餐厅的方向去:“不过话说回来,你真是这么以为的吗?”
亚瑟推着轮椅慢慢往前走:“千真万确,您也知道的,我这个人很少撒谎。”
塔列朗耸着肩一撇嘴:“是啊,不撒谎,但是会有保留的说真话,对吗?”
亚瑟笑着回道:“是,也不是。因为至少在您面前,我是毫无保留的。说实在的,我直到现在依然想不明白,您三年前为什么会突然宣布退休,明明在那个位置上,没有人能比您干的更好了。您这是厌倦政治了吗?”
“厌倦?”塔列朗听着亚瑟的话,手指在象牙头拐杖上轻轻敲了两下:“厌倦这个词太温柔了,听上去就像是某个老家伙吃腻了同样的甜点似的。我决定退休,不是因为我厌倦了政治,也不是什么轻率的行动。我离开公共事业,只是因为再也没有什么事业需要我去关心了。我曾经以重建和平为己任,为了达成目的,必须要与英国结盟。我曾以在欧洲实现1830年七月革命的平民法律为已任,以新政府的思想为基础来让世界安静下来。而这一切,都已经完成了。所以,我除了像贺拉斯一样消失之外,还能做点什么呢?”
虽然塔列朗这么说,但亚瑟依然觉得在失去这位83岁的老人以后,还是少了几分颜色,他不无遗憾的惋惜道:“我尊重您的个人决定,但我依然认为,您走的或许太匆忙了。”
“你觉得我走的匆忙,可也有许多人来对我说,我拖得太久了。”塔列朗平静的脸上挂着微笑:“亚瑟,退休的决定其实并不难做。困难的是,在适当的时候,体面地退出去。我认为我已功成名就,可以像哲学家们一样骄傲的宣布:犁沟抹平了,星星的光辉熄灭了,黄莺的歌声停歇了,玫瑰的香气散发尽了。”
亚瑟听到这几句的时候,情不自禁的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落在肖像画里那位维也纳会议中举重若轻的塔列朗身上:“塔列朗先生,哪怕只是凭借刚才这几句话,您也会青史留名的。”
塔列朗听罢,眼皮微微一抬:“借你吉言了,孩子。不过,你的语气……让我听出来,这话不只是在对我说。”
亚瑟被看穿了心思,但他也不恼怒,只是轻轻一笑:“或许吧。”
塔列朗却并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用那支象牙头拐杖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如果一个人在出发之前,就明白了他是要向何处去的,那这个人就寸步难行了。一切伟大的事物都不是从一开始就伟大的,高大的树木、绚丽的花朵,辉煌的王国,天才的人物,莫不如是。亚瑟,我的小伙子,你有时候总是显得操之过急了。”
亚瑟推着轮椅缓缓前行:“您说的是1832年的伦敦塔吗?”
塔列朗闻言,只是微微摇了摇头:“那不过是一阵疾风,吹得再猛烈,也改变不了海岸的形状。”
亚瑟追问道:“那您说的是高加索吗?”
老人依旧缓缓摇头:“高加索同样不重要。你盯着一棵树,便想立刻见它长成参天巨木。你看见一朵花,便急着要它立刻如盛夏般绽放。可你忘了,政治的土壤从来都不会因为急躁而变得肥沃的。自以为是的人到处钻营,而真正有本事的人总是等待人们求贤的。”
亚瑟听到这里,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关于这一点,我确实需要向您道歉。明明我在出发去欧洲大陆之前,您还对我说过,要懂得等待。”
塔列朗的灰蓝色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他摇了摇头,嘴角缓缓扬起:“你以为我是在批评?呵……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力气去批评任何人了。我只是想起了许多当年和你一样的热血青年,他们急着要把自己的名字写进未来,可到头来,他们的血反倒被历史擦得干干净净。”
亚瑟推着轮椅继续往前走,目光在烛光映照的走廊上徘徊:“当年大革命时的那些年轻人……他们都是什么样的?”
“他们啊……”塔列朗缓缓开口道:“眼睛里有光,嗓子里有火。热血、激情、勇气,他们一样不缺。他们把未来当作酒,把现在当作骰子。他们把自己的生命都押在了赌桌上,等骰子停下,才发现自己早已没了命。于是,有人倒在了广场的血泊中,有人死在了无名的流放地,还有人,留在了被别人篡改过的书页里。”
亚瑟听到这里,轻轻的笑了一声:“如此看来,在适当的时候,体面地退出去,确实很不容易。”
“但是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有人直到死都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亚瑟以为塔列朗是在暗示家族社的事,在这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问题上,他表现的相当坦诚:“如果您是在问那帮行刺路易·菲利普的年轻人,我向您保证,英国的内务系统与此毫无关系。但是外交系统那边,我不能保证帕麦斯顿子爵和他们没有联系。”
岂料塔列朗闻言只是摆了摆手:“关于那帮年轻人,我没有兴趣,那已经不是我该去关心的问题了。”
“那您?”
亚瑟的态度很坦诚,塔列朗的态度同样坦诚:“我听说,你搞的那个小出版社在伦敦证券交易所上市了?”
“您对投资感兴趣?”
塔列朗听到亚瑟的话,先是轻轻一笑,笑声里却带着一丝倦意:“如果我再年轻十岁,或许会感兴趣吧。证券、股权、铁路、银行……这些东西,在我当年也是能看懂的。只是现在,别说投资了,就连你脚下这座宅子,我都已经打算卖掉了。”
他抬起象牙拐杖,指着天花板上的灰白浮雕,又指了指走廊深处的几幅老旧挂毯:“这些东西,原本是十八世纪贵族气派的象征。可现在落在我的眼里,只是一摞摞账本上的负担。与其留在这里积灰,倒不如把它们卖给罗斯柴尔德家族,也算是能给后人留下点财产。”
亚瑟听到这里,不由得顿住脚步:“您要把圣弗罗伦廷府卖给罗斯柴尔德家族?”
“是啊!”塔列朗的语气轻描淡写,好似在说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詹姆斯·罗斯柴尔德对这栋宅子觊觎已久,他看中的是这地段和这份体面。但对我来说,它不过是一口过时的老钟,摆在这里每天提醒我,时间还在走。我已经没有时间去享受它了。正如我不愿在政治舞台上多停留半步一样,我也不愿在这些石头与油画之间困守太久。”
亚瑟抬头打量着这座贵族气派十足的府邸:“既然您对投资不感兴趣,那我的小出版社还有什么能为您做的呢?”
“投资?呵……孩子,我最后能投资的,恐怕只剩下我自己的回忆了。”他语调低缓,却格外清晰:“忘了告诉你,我这段时间,在总结我这一生的功过得失,我写了一本关于我自己的《回忆录》。”
亚瑟愣了一下:“回忆录?”
“是的。”塔列朗微微颔首:“我这一生,见证过的、做过的、背叛过的、成全过的事情,足以让后来人猜测几个世纪,可我不想只让他们凭空猜测。我希望他们能从我的手里,看见一个交代。”
说到这里,塔列朗顿了顿,他的脸上浮起一抹意味难明的笑容:“当然,不是现在。要等到我百年之后,等到人们差不多快要忘了我的时候。等到那个时候,你如果还健在,我希望你能把我的《回忆录》付诸出版。或许那时,你已经成为英国政坛上受人尊敬的大人物了。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我的这些文字,也不单单是写给法国人看的。”
“塔列朗先生。”亚瑟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您真的要把这样的任务交给我吗?您能够托付的人选,想必不止有我一个。”
“确实不止一个,这世上能读写字母的人很多,但是能读懂字母的人却很少。”他说到这,忽地又笑了一下:“况且,我写了太多人的故事,也说了太多关于别人的真相。你知道的,亚瑟,这世界上最不受欢迎的,往往就是那个把旧账翻出来的人。所以,我要把我的回忆录托付给一个有能力压下这些的人。在我认为值得托付的人选当中,你是最有机会走到那一步的。”
他抬起象牙拐杖,点了点亚瑟的肩膀:“答应我吧。等我不在了,把我的故事,交给后人。让他们明白,我,夏尔·莫里斯·德·塔列朗-佩里戈尔——欧坦的主教,国民制宪会议的议长,法兰西的外交大臣,贝内文托亲王,拿破仑帝国的帝国大副选侯与宫廷大总管,波旁王朝复辟后的法兰西贵族院终身贵族。不是某一段历史的附庸,而是整个时代的见证,而且,我也远比他们所想象的更坦诚。”(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