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黑斯廷斯,来巴黎大街,别让我看到你

    《音乐公报》1837年8月刊

    《1837年的巴黎音乐季》

    作者:海因里希·海涅

    我已经说过了,今年夏天的巴黎过于闷热,然而这股热浪并非全是来自于天象,而是来自某位名叫李斯特的青年。

    他的每一场音乐会都像是一次灾难性的火灾:轰轰烈烈,火星乱窜,观众席上全是呕吐与尖叫。

    巴黎的淑女们在他的演奏下仿佛被电击一般颤抖,然后倒在椅背上,用手帕掩住脸,仿佛自己刚刚完成了一场殉道。

    啊!倘若圣女贞德能在此刻复活,她恐怕会羞愧于法国妇女这种歇斯底里的幻象。

    但请不要误会我。我并非是在否认李斯特的才华。恰恰相反,我愿意承认,他的双手确实能够制造奇迹。只是这种奇迹更像是布道会上的癫痫发作,而非艺术的启示。

    技巧的精湛,精准的按键,与弦乐器的融合,将人转化为共鸣乐器,现如今,这都被称赞和颂扬为最高尚的艺术境界。钢琴大师们像蝗虫过境一样,每年都大批的涌入巴黎,与其说他们是为了赚钱,倒不如说是为了在这里扬名立万,以便在其他国家获得更丰厚的经济回报。

    巴黎就像他们的广告牌,他们的名声在这里可以通过巨大的字体印出来。我说,他们的名声在这里可以读出来,是因为正是巴黎的媒体,向轻信的世界宣扬了这一点,而那些艺术大师们正是利用报刊和记者的大师。

    他们知道如何对付即使是最耳背的人,因为人总是喜欢受到奉承,甚至愿意为此扮演保护者的角色,一只手洗白另一只手,但更肮脏的手很少是记者的手。为了这些虚荣的奉承,记者们宁愿变成上当受骗的傻瓜,只为得到与艺术家结交这一虚幻的现实作为回报。

    现如今,人们总是在谈论媒体的贪婪,但他们大错特错。相反的,媒体通常会被欺骗,尤其是在那些著名的艺术大师身上。这些艺术大师声名卓著,或者说,他们自己或者他们的兄弟和母亲花了大价钱刊登广告让他们出名。他们如此卑微地乞求报社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赞美,他们如此扭曲和下流,这几乎令人难以置信。

    我不止一次亲眼目睹过,那些著名的音乐家们是如何卑躬屈膝地拜倒在音乐杂志主编的脚下,在他的面前匍匐前进,挥舞着手臂,只为在他的杂志上获得些许赞誉。与此同时,当这些声名显赫的演奏大师们踏出编辑部的大门后,便立马如同凯旋的王子,在欧洲各国的首都都受到敬仰,这是多么荒诞的事实?

    在前述音乐报纸的办公室里,我曾经遇到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他自称是一位著名音乐家的父亲,并请求杂志编辑刊登广告,重点介绍他儿子艺术生涯中的一些高尚之处。

    譬如,这位名人曾在法国南部某地举办过一场音乐会,广受好评,并将所得款项用于支持一座濒临倒塌的古老哥特式教堂。还有一次,他为一位因洪水失去一切的寡妇演奏,又为一位失去了唯一一头牛的七十岁校长演奏,等等。

    在我与这位仁慈之人的父亲进行长谈时,这位老人天真地向我承认,儿子确实没有尽力为他做事,有时甚至让他挨饿。但是出于朴素的道德观念,我倒想劝劝这位音乐名人,在他为寡妇和老校长演奏之前,最好抽空为他老父亲那条破旧的裤子办一场音乐会。

    艺术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是精神自我意识的自由。

    事实上,这种自由的自我意识艺术的本质主要是通过处理方式、通过表演形式,而非是通过题材来展现的。

    相反的,我们可以肯定,那些选择自由和解放本身作为题材的艺术家,通常心胸狭窄,思想桎梏,奴性深重。

    这种观察在今天的德意志诗歌中同样如此,我们惊恐地发现,那些最肆无忌惮、最桀骜不驯的自由歌者,在阳光下,大多不过是些心胸狭窄的庸人,是些辫子从红帽子下露出来的小蜉蝣。

    如果歌德在世,想必会这样评价他们:

    笨苍蝇!它们多么愤怒!

    它们嗡嗡作响,厚着脸皮,

    把小小的苍蝇屎,

    滴到暴君的鼻子上去!

    亲爱的读者,请原谅我用这些绿头苍蝇来取悦您,但它们那令人厌烦的嗡嗡声,最终会让即使是最有耐心的人也忍不住拿起苍蝇拍的。

    身为一名尽职尽责的记者,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些好事情。

    在圣殿大街的历史剧院,最近举行了法语版《图兰朵》的初演,由亚历山大·仲马作词,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作曲。

    在这里,我们必须注意到诗人和作曲家之间志同道合的精神。他们都懂得如何通过认真、高尚的努力来提升自己的天赋,并且更多地通过外部训练而非仅仅依靠内在的独创性来发展自己。

    因此,他们两人从未完全屈服于邪恶,而独创的天才有时会如此。他们总是创作出一些令人耳目一新、优美动听、令人尊敬、学术性强且经典的作品。他们两人都同样高尚,都是值得尊敬的人物,固然在今年的音乐季中,梅耶贝尔和柏辽兹的缺席令人感慨,但是在一个黄金吝啬地隐藏自身的时代,我们不应该轻蔑地批评流通中的白银。

    而在此刻,巴黎的音乐厅犹如被某种无形的瘟疫入侵,人人嘴里喊着“李斯特”,仿佛这名字就是某种救命的祷词。可笑的是,那些自命不凡的音乐记者,竟然心甘情愿做起了李斯特的传教士。

    他们在报纸专栏里写下长篇累牍的谎言,把他的咆哮称作天籁,把他的眩晕叫作陶醉,把他的疯狂形容为灵感。这些纸张一旦传到外省,那里的乡绅们便以为巴黎已经发明了一种新的宗教,信徒是绝望的妇女,神迹则是听众的集体性昏厥。

    然而,我必须再次声明,我并不是要否认李斯特的才能。我只想指出,这种才能如果继续以这种方式耗散下去,迟早会像廉价的焰火一样熄灭。它只能照亮巴黎的一夜,却无法温暖整个欧洲的冬天。

    与之相比,塔尔贝格的艺术就显得更加稳健。

    他在艺术上展现出了与生俱来的机智。他的演奏如此绅士,如此富裕,如此得体,如此毫不矫揉造作,毫无那种掩饰内心沮丧的自吹自擂,而这种沮丧我们在某些演奏家身上却屡见不鲜。

    健康的女性都爱他。病弱的女人对他同样深情,尽管他没有用钢琴演奏前的癫痫发作来博取她们的同情,尽管他既没有让她们兴奋也没有让她们激动,他并不像李斯特那样需要一群晕厥的女听众来证明自己的伟大。

    他安静地坐在琴前,让十指织出一张轻纱般的网,把旋律温柔地罩在听众头顶。他的演奏没有烟火,却有炉火,没有癫痫,却有秩序,没有呼喊,却有回声。

    他的艺术是真正的资产,不是可以随意挥霍的纸币。

    健康的女士们爱他,病弱的女士们也不讨厌他,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我只喜欢一个人胜过他,那就是肖邦,但他更像是一位作曲家,而非一位演奏家。听肖邦,我完全忘记了他精湛的钢琴演奏,沉浸在甜蜜的深渊之中。他的音乐,在痛苦的甜蜜中,既深刻又温柔。肖邦是一位伟大的天才作曲家,他应该与莫扎特、贝多芬或罗西尼相提并论。

    不过,我必须提醒读者们一个容易被遗忘的事实:这位如今在巴黎赢得不少喝彩的塔尔贝格,当年在伦敦爱乐协会里,还只是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的替补钢琴手。

    是的,当时只有黑斯廷斯缺席,塔尔贝格才会得到上场的机会。

    巴黎人或许会觉得这只是偶然,但是在伦敦人眼中,这却是对实力最直白的排序。

    谁能想到,昔日担任替补钢琴手时的小心谨慎,竟成了今日的长处?

    而真正的主角黑斯廷斯,却早已宣布不再公开演奏,把舞台慷慨地让给了别人。

    而当初,令黑斯廷斯让出舞台的对象,便是弗雷德里克·肖邦。

    尽管如此,他的名字并未就此消失。

    他的《钟》依旧在乐谱铺子里畅销,他的旋律依旧在学琴的孩子们指尖里摇曳。

    当《钟》在沙龙里响起,整个房间都会骤然安静。

    李斯特的琴声能让人尖叫,塔尔贝格的演奏能让人微笑,而黑斯廷斯的曲调,却能让所有人肃立,好似在见证某种不可抗拒的命运。

    我已将塔尔贝格先生和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列为本季最杰出的钢琴演奏家。

    前者因钢琴演奏获得礼遇,后者则因个人品性获得了最高的赞誉。

    我如实地向读者们汇报,我已将黑斯廷斯推选为史上最伟大的钢琴演奏家之一,并将他与历史上最著名的钢琴演奏家们相提并论。

    弗朗茨·李斯特与这位雷神相比,只不过是一个风之偶像。

    黑斯廷斯能像捆绑白桦树枝一样捆绑风暴,并用它们来驯服大海,而李斯特做不到。

    钢琴家的伟大并不仅仅在于他能敲出多少个音符,或者他能把一台可怜的乐器折磨得像是被车轮碾过的猎犬似的,真正的伟大,往往在于他的心灵修养。

    黑斯廷斯从不在沙龙的门口摆出癫狂的姿态,也不会为了报纸上的一段廉价赞美而低声下气。他的谦逊并非虚伪的假面,而是发自内心的沉静。

    他不愿让自己成为舞台的走马灯,而宁愿将艺术当作一种礼物,郑重地交付给世人。

    在巴黎,多少音乐家为了几句赞词甘愿像古罗马角斗士般卖弄血肉,多少人为了登上舞台,不惜把朋友的名字贬低得一文不值。

    而黑斯廷斯呢?

    他在事业最辉煌的时候宣布不再公开演奏。他的退隐不是出于怯懦,而是出于节制。他愿意把掌声留给别人,把沉默留给自己。

    塔尔贝格先生曾在一次私下的谈话里坦言:“如果不是当年在伦敦爱乐协会里替补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如果没有亲眼看见他退位让贤,我永远也不会理解什么是真正的风度。”

    这话或许听起来有些过分恭维,但我愿意相信塔尔贝格的真诚。

    因为黑斯廷斯不仅在音乐上是导师,在品格上更是楷模。

    我想用一个好故事来结束这篇文章。

    我听说,在科隆担任音乐总监的辛德勒先生非常生气,因为我在一份季度报告中对他的白领带大加贬低,并声称他的名片上印着“贝多芬之友”的字样。

    他否认了后者,但就领带而言,这完全正确,我从未见过比这更可怕的白领带和僵硬的怪物。但至于名片,出于人性,我必须承认,我自己也怀疑上面是否真的有这些字。

    这个故事并非我杜撰的,但我或许过于相信了那些关于辛德勒先生的谣言。

    对于世间万物,可能性往往比真相本身更重要。可能性证明了这个人被认为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并让我们衡量他的真实本性,而事实本身只能是一个偶然,并没有任何特征意义。

    我没有亲眼见过文章中提到的那张名片。

    然而,前几天我亲眼看到肖邦在一封信里回忆起了那段流亡伦敦的坎坷经历:“如果不是亚瑟当年愿意把舞台让给我,我的第一场伦敦音乐会或许永远不会被世人听见。”

    ……

    海涅的公寓里,窗帘半掩,夜风吹动桌上的报纸,墨香还未散尽。

    海涅靠在长沙发上,双腿随意搭着,满脸得意的神色,他指着那份《音乐公报》:“怎么样?这一刀切得够不够利落?”

    亚瑟正捧着那张报纸,眼皮跳得仿佛在打鼓,当他读到自己被推举为“雷神”的时候,差点把攥着的报纸拧成麻花。

    他一向善于应付白厅官僚的冷嘲热讽,但此刻却像个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脸色阴晴变幻不定。

    大仲马则坐在一旁,肩膀耸动,虽然这胖子已经在很努力的憋笑了,但最终还是没忍住,笑得像只破风箱似的:“哈哈哈!亚瑟,你这回惨了。我听说李斯特看了这篇文章之后,气的差点把钢琴都给砸了,还四处差人打听你是不是真的来了巴黎,看他那个不依不饶的架势,不是要找你进行荣誉决斗,就是要和你公开斗琴。”

    亚瑟合上报纸,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冷静,然而那只抖个不停的拇指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情绪:“弗雷德里克难道就没有拦着李斯特一点吗?他应该知道,如果是找我决斗的话,李斯特是没有任何机会的。”

    “拦着?”大仲马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胖子拿手帕擦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拦着有什么用?李斯特已经放话出来了,他要在舞台上碾碎你。亚瑟,弗雷德里克已经尽力了,但这次海因里希的文章确实写的毒了点。”

    海涅看到亚瑟这副未战先怯的模样,颇有些鄙夷的开口道:“亚瑟,你有什么好怕的?如果是决斗,十个李斯特也不够你打的。如果是斗琴……我承认,李斯特确实有些实力,但最后谁胜谁负不还是要看我们怎么写吗?再说了,你这次来巴黎,不就是为了杀一杀李斯特的锐气吗?”

    亚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啪的一声把报纸丢回茶几上:“海因里希!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我来巴黎是为了跟李斯特斗琴的?我来这里是有正经差事的!”

    “啊?”海涅将信将疑的问道:“可是,卡特先生前两天和我聊天的时候告诉我,你这次来巴黎,是为了试试巴黎钢琴演奏圈的水平的。”

    “卡特先生?你是说埃尔德?”亚瑟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他一个海军部的二等书记,什么时候成了警务专员委员会的新闻官了?我到巴黎之后连行李都还没捂热,他就已经替我报名参赛了?”

    海涅听到这话,也觉得有些难办:“那……现在怎么办?巴黎可不是伦敦,你总不能让苏格兰场的警察把李斯特给抓起来吧?”

    亚瑟听到这里,气的忍不住转向大仲马:“亚历山大,埃尔德人呢?我都两天没见他了。”

    大仲马慢悠悠的嘬了一口波尔多,一甩手道:“我哪儿知道他今晚睡哪儿,不过他昨晚应该是在波莉娜的公寓过夜的。”(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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