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泰虽是应天府溧水人,却还是头回坐火车。
倒不是家贫坐不起火车,而是之前他一直埋首读书,内心又对铁路、火车这类与科学有关的事物有些抵触,故而一直没去坐。
出身湖广安陆的姚善同样没坐过火车,倒是另外两位流放美洲的举子周睿、张昺都有坐火车的经历。
周睿是浙江人,年初来京师时,便是从苏州转乘火车到京师的。张昺是山西人,则是从徐州转乘火车来京师的。
他们四个和家人,以及押送他们的警员都呆在同一节车厢。
当火车启动后,看着车窗外的景物不断后退,越来越快,火车则在哐当哐当的声音中一直平稳地行驶在铁路上,齐泰、姚善皆心中感慨起来。
‘没想到第一次体验坐火车,竟是以流放犯人的身份。’
‘这火车若用于运载兵马粮草、货物,确实称得上利器,只是听闻修建一条铁路和一辆火车可能需要几十万贯,乃至上百万贯。’
‘大江南北、黄河上下,皆有河流沟通,可为水运提供便利。那位却非要劳民伤财大修铁路,难道不担心重蹈秦、隋二世而亡的覆辙么?’
‘若大明真的因重科轻儒二三世而亡,只希望我还有重回来的一日,为天下正本清源,以儒学德化天下!’
‘···’
就在火车驶过了仙桥,齐泰、姚善看着窗外飞退的风景,思考着大明可能有因“重科轻儒”二三世而亡的大变时,一阵阵吆喝在车厢内响起来。
“糕点、饮子、干果、盒饭了!”
“麻烦让一让···腿拿下。”
两人循声望去,便瞧见一个穿着干练制服的年轻人推着一架多层小铁车沿着过道慢慢走来,边走边叫卖。
两人虽未坐过火车,却听身边人谈论过不少次火车上的事,知道这是火车上卖吃食、饮子的编外小吏。
身为流放犯人,又心怀天下,齐泰、黄观四人自是没心情关注吃喝。
可是当小车来到齐泰一家附近时,齐泰六岁的女儿却盯着小车上的各色干果、糕点挪不开眼睛。
齐泰妻子王氏想到一家人要流放到那几万里的海外蛮荒之地,女儿可能今生再也吃不到这些干果、糕点,便道:“老爷,买点糕点给贞儿吃吧?”
齐泰这才注意到女儿的神色,叹道:“买吧。”
说起来,齐泰虽然被抄家了,但据妻子说,官府并未做绝,允许她收拾了不少衣物等用品和家中浮财。
王氏先问了问价格,虽然觉得比外面贵了一大截,有些不舍,可想到到了海外未必有多少用到大明宝钞的地方,便买了一包糕点、干果,给女儿当零食吃。
另一边,姚善八岁的儿子姚节见状也要买。
姚善妻子性格相对强势、泼辣些,心中又气姚善害得一家几口流放海外,都懒得问他意见,便给儿子买了不少干果、糕点、饮子。
周睿、张昺家人或许出于类似的想法,担心去了美洲再吃不到这些东西,都掏钱买了不少,竟让小铁车上的货品几乎卖空。
有提成拿的年轻人高兴地露出一口大白牙,又推车回去补货···
···
不到两日的功夫,齐泰等四家人便被押送到了济南,就这还是因为在徐州过黄河耽搁了些时间,否则更快。
铁路、火车运输如此之快速、便利,便是齐泰等四人有些敌视自然科学,也不得不承认,由科学、科技发明这类工具着实好用。
他们在济南转乘官船,先由大清河入海,仅一日便被送到了登州,交给北洋水师有司接管。
四家人在水师大营附近一个专门安顿流放犯人的营寨安顿下来后,十六岁以上的人都被安排了事务,如种田、打渔、纺织,又或是给工匠打下手。
让齐泰四人意外的是,有司竟将四家的孩子都安排到附近卫所官学上课,并没有真正将孩子当流放犯人对待。
然而让四人糟心的是,卫所官学中数学、自然科学课时占比更多,已然超过了一半!
孩子每天上完课回来,都要做数学、自然科学的作业,有时候还来询问他们——这不是扒开他们四个心里的伤口往上面撒盐么?
最开始,脾气相对暴躁些的张昺气不过,不仅不指导儿子作业,还把儿子胖揍一顿。
结果次日卫所官学的老师就叫他去谈话了——卫所官学老师连秀才都不是,却在教育问题上将张昺一个举子训斥了一番,偏偏他还反驳不得,羞愧得差点自杀。
出了这件事后,齐泰三人也怕被官学老师叫过去谈话,只能捏着鼻子给自家孩子辅导数学、自然科学作业。
说起来,他们纵然数学、自然科学水平一般,可能通过乡试,辅导刚开始接触这方面知识的孩子却是没问题的。
在大人干活、孩子上学之余,他们还会一家人定期上海船进行训练。
毕竟他们将流放美洲,需在海上航行一两个月,若是不能适应海船上的生活,便很有可能得病,乃至病死在海上。
时间一晃便步入炎夏,来到了六月。
齐泰这日正跟着上面安排的船队水师大营附近的海湾打渔,只见他跟另外几个负责打渔的士卒一起喊着号子,熟练地将一张大网撒入海中,然后便去操舟。
若黄子澄在,此时多半认不出他来。
因为跟两个月前相比,齐泰的形象变化太大了。
他头戴一顶渔民家常见的竹斗笠,身上穿着一件汗涔涔的灰白色斜襟无袖短褂,下身则穿着一条灰色半长裤。
露在外面的皮肤早已晒成了古铜色,且身上腱子肉明显。
可以说,若不看眉眼,他身上已经找不到多少儒生的样子,反倒更像个渔民。
齐泰家是溧水颇有名气的大族、大地主,单是他这一脉,便分有好几百亩田地。他虽也关心农事,可从小到大都未下过田地,对农事的辛苦只是从书本上窥知一二。
而今当了两个月的渔民,他才知道,书本上所述的农民、渔民之辛苦,只怕不及现实的十分之一。
同时,他也对人生,儒家孔孟等先秦贤哲传下的一些经典,也有了更深的体悟,甚至是新的理解。
有时劳累一天,晚上酣睡前,回想体悟一些贤哲留下的经典,竟有种比过去多年苦读收获都多的感觉。
“起网喽!”
当齐泰在休息的片刻中思绪纷飞之际,听到了船头的长声吆喝,他脑中思绪立刻掐断,前去配合他人起网。
待将渔网拉起,瞧见里面至少上百斤的各种海鱼,齐泰跟其他人一样,露出了收获的笑容。
这时忽然有眼尖的人喊道:“东边回来好多船!”
齐泰往东看去,果然瞧见一支船队驶来,船帆如云,规模不小。
一伙人在船上观望了会儿,待这支大船队近了些,有经验的船头便道:“是远航探索舰队回来了!”
“他们又从美洲回来了?真不容易。”
“听说美洲那边好多东西都跟俺们这边不一样呢,不知这次探索船队又带回什么好东西。”
“就算带回啥好东西,那也是献给皇上的,轮不到俺们开眼。”
“那可说不定,上次不就带回了好几种美洲的粮种?听上面说朝廷正培育着呢,等过两年,新粮种推广,俺们也能吃上美洲的粮。”
“不都是粮食么,还能有啥不一样?”
“你这话说的,小麦跟水稻一样不?”
“···”
听到同船卫所渔民们的争论,齐泰也不禁思量起来。
‘美洲的粮食?就算跟大明这边的五谷不一样,难道不跟五谷争地么?’
‘有种熟了的五谷,还非要耗费人力物力,派将士远渡重洋去寻那美洲的粮食。’
‘难道不知外来作物,大多难适应本地水土气候,需很多年驯化才能丰产吗?’
‘那位也是农户出身,按理讲应该懂得这些道理,却还是做出了这些劳民伤财却无甚大用之事,真不知怎么想的。唉。’
在这边当了两个月的渔民,齐泰自觉由外到内都发生很大变化,唯一没有什么变化的,大概就是那颗忧国忧民之心了。
“齐先生。”船头忽然过来搭话,“这探索船队既然回来了,只怕再过两个月,您就要随船队去美洲了。”
“俺不知朝廷为何把您这样有才学的人流放到美洲那么远的地方去,但俺想说,甭管到哪儿都是过日子。”
“听人说美洲那地方土地肥的能掐出油来,打猎打渔也很容易。只要能顺利到地方,您一家子肯定能过上好日子!”
齐泰拱手,“谢展老大吉言,也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
“谢啥,这些日子齐先生不也给俺们讲了不少孔孟的大道理吗?哈哈。”
谈笑间,一伙人便配合着操船回码头···
···
京师。
天气一样的炎热。
刘宽带着几名下属官吏及仪鸾司护卫,来到了石灰山附近一个大院子前。
只见院门旁挂了一个木牌,上书“电器研究所”几个朴实无华的黑色毛笔字。
如今整个直隶的工匠等级重评之事都已完成,称不上圆满,却也没出什么大纰漏。
各州府县的工学也都稳稳当当地进行着第二学期的教学工作,并为今秋向其他行省推广工学做准备。
所以这段时间刘宽又难得的清闲下来,恰好听闻“电器研究所”有了新成果,便带人前来视察,了解一番。
第一更。(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