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
李世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
不用去管朝政,也看不到堆积如山的奏疏,整个人都悠闲了起来。
太子没有阻碍他跟外界的沟通,似乎完全不担心会有什么变化,哪怕辽东的兵马还在过来路上。
当然他也知道,这偌大的太极宫里,全是太子的耳目。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或许都被太子所知晓。
不过这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好在乎的,就跟起居注一样,皇帝其实没多大隐私可言,哪怕是侍寝旁边都会有官宦宫女随时伺候。
张阿难也告诉了他,现在所有的宦官宫女都受太子内侍文忠管辖。
此刻,他正坐在窗前摩挲着一张旧弓,那是武德年间平定窦建德时所用,弓梢的漆皮早已斑驳,却被他摩挲得发亮。听到殿外传来脚步声,他没有抬头,只淡淡道:“是辅机来了?”
长孙无忌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玄色官袍上还沾着些许朝露,他躬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免了。”
李世民放下弓,目光落在他身上:“外面的动静,该让你为难了吧?”
关于太子是增设官员的事情,李世民自然是听说了。
还有那些被抓了的谏官。
长孙无忌喉头动了动,低声道:“太子的处置,确是雷霆手段。不过.那日情形,确有不妥。”
李世民猛地转身,龙袍的宽袖扫过案几,砚台里的墨汁溅出几滴:“辅机你跟了我三十年,难道看不出那是何用意?”
“谏官是我亲手扶起的言路砥柱!当年魏徵在朝堂上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何曾动过杀心?承乾倒好,几句话不合,就扣上‘逼宫’的罪名打入天牢——他这是要堵死天下人的嘴!”
说着说着,李世民有些激动起来。
谏官这个群体,不是他创立的,而是他的父亲李渊。
谁想到了太子这里,竟然会这么做。
‘咳咳咳’
或许是过于激动,李世民一口气没顺过,一阵咳嗽起来。
长孙无忌连忙上前搀扶:“陛下息怒,龙体要紧。”
李世民摆摆手,旁边张阿难连忙端茶过来。
喝了口茶也就顺了。
长孙无忌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太子并非容不下老臣,只是.时机不同了。如今新政初推,朝野观望者众,他们带着《贞观政要》闯东宫,确实有胁迫之嫌。太子要立威,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李世民叹息道:“我当年发动玄武门之变,杀的是兄弟,护的是家国。可他呢?他杀的是忠良,护的是权位”
“陛下!”长孙无忌的声音陡然提高:“太子是在推行新政!增设官署、军政分离,哪一样不是利国利民的大事?若不杀鸡儆猴,那些守旧派只会处处掣肘。当年陛下推行均田制,不也拿山东士族开过刀吗?”
长孙无忌也是有些无奈,他不是墙头草,要站太子那头,只是如果不这么说,支持太子的话,陛下这边就很难交代了。
陛下若是有不满,这些想法传出去,更加容易引起一些人的心思,这会让刚刚安静下来的大唐又滋生祸乱。
听长孙无忌这么一说,李世民也回过神来。
“罢了.”他闭上眼:“随他去吧。”
——
东宫。
那边长孙无忌刚走,关于他们的对话就已经摆上了李承乾案几上。
仔细的看了看,还算满意。
堵不如疏。
李承乾完全没有隔绝李世民对外渠道,大臣要拜见就拜见,想聊什么就聊什么,都不阻拦。
就好像,李世民还是先前那般的大权在握。
其实就朝堂之中,很多人还是想跟着李世民,或者说跟太子掰手腕。
毕竟这朝堂百官,依旧是当初的朝堂百官。
大多数人,心里对陛下是忠诚的。
只要陛下那边有暗示,他们是可以支持陛下复辟的。
可偏偏,陛下那边完全就是要禅位的意思。
即便太子不阻拦,可陛下不答应,他们也没办法。
不管怎么说玄武门,太子都是顺位第一继承人,十几年的监国太子,在名分上没有人比他更高了。
李承乾心里也明白,李世民多少是有几分不甘心的。
可他却不敢,或者说不愿。
李世民已经输了,软禁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李泰跟李治。
两人的性命在李承乾手里攥着,李世民只要有所举动,首先丢掉性命的就是李泰李治。
嫡子一死光,又只剩下太子这么一个嫡子了。
别的庶子也不是没有继承资格,可又怎么去跟太子比。
唯一好点的吴王李恪,先前还响应过太子造反。
两朝血脉,也没人会同意吴王继位。
至于其他皇子,不提也罢。
这么一算下来,李世民不管怎么闹腾,最后这皇位还是要给太子。
所以干嘛闹腾呢,非得让兄弟相杀吗。
再不甘心,也只能是认了。
这是大势所趋,李承乾看得明白,李世民也看得明白。
此刻,东宫外。
魏征身上的紫袍洗得有些发白,手里攥着的朝笏却握得笔直。
这位以直谏闻名的太子少师,此刻要做的,是为被打入天牢的同僚求情,更是要向那位刚以铁腕震慑朝野的太子,讨一个关于“言路”的说法。
“魏师稍候,殿下正在批阅各部提交上来的章程。”
内侍文忠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却也透着几分疏离。如今的东宫,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可以任由老臣随意出入的地方。
魏征颔首,目光扫过廊下肃立的侍卫。他们腰间的横刀闪着寒光,比太极殿的宿卫更多了几分警惕。
那是经历过玄武门血战的眼神,只认一个主子,便是端坐于内的李承乾。
片刻后,书房门被推开,李承乾的声音传了出来:“魏师来了,进来吧。”
书房内弥漫着淡淡的松烟墨香,墙上新挂了一幅《大唐疆域全图》,岭南道、安西都护府的位置被朱笔圈点,旁边堆着厚厚的卷宗,正是各部刚送来的增设官署提案。
李承乾坐在案后,一身常服却难掩威仪,见魏征进来,只抬了抬眼皮:“魏师今日来,不是为了新政的事吧?”
魏征躬身行礼:“臣为天牢中的老臣求情而来。”
李承乾放下手中的狼毫,指尖在卷宗上轻轻敲击:“魏师可知他们的罪名?”
“臣知。”魏征声音沉稳,“他们闯东宫、犯天威,确有不妥。但殿下以‘逼宫’论罪,未免过重。”
“他们只是……只是一时心急,想用陛下的成法劝诫殿下,并非有意逼宫。”
李承乾冷笑一声,起身走到魏征面前:“拿着《贞观政要》闯东宫,当着侍卫的面喊‘太子要毁了贞观基业’,这叫忠直?”
魏征仰头望着他,这位自己看着长大的太子,眉宇间早已没了当年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深吸一口气:“殿下,陛下曾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他们,便是那面‘人镜’。如今殿下将他们打入天牢,天下人会说,太子容不下直谏之臣。”
“人镜?”李承乾俯身,目光锐利如刀:“魏师觉得,如今的大唐,最缺的是照我的镜子,还是照百官的镜子?”
李承乾指向墙上的疆域图:“贞观时天下初定,关陇、山东、江南各集团明争暗斗,父皇需要谏官盯着自己,以防决策失误,这是‘贞观之治’的根基。”
“可现在呢?大唐有三百余州,官吏过万,岭南道的刺史敢私吞贡赋,安西都护府的校尉敢克扣军饷,洛阳的粮商敢勾结官员哄抬米价,这些事,魏师的‘人镜’照到了吗?”
魏征一怔,竟一时语塞。
李承乾直起身:“他们只盯着我是不是像陛下一样‘从谏如流’,却不管岭南的蛮族因赋税过重而叛乱,不管安西的士兵因冬衣短缺而冻死!这样的‘直谏’,是忠直,还是渎职?”
“魏师当年敢在太极殿上摔笏板,骂父皇‘求仙问道是昏聩’,那是因为你知道,父皇的错会影响天下。”
“可现在,那些谏官只敢对着我喊‘要学陛下’,却不敢去查各州的账目,不敢去管边军的粮草。”
“这算什么?拿着‘直谏’的幌子混日子,看着吏治败坏而无动于衷!”
魏征的额头渗出冷汗,他从未想过,自己坚守的“纳谏”之道,在李承乾口中竟成了“渎职”的借口。他张了张嘴:“殿下,臣不是这个意思。谏官的本分是匡正君失,监督百官自有御史台……”
“御史台?”李承乾打断他,“御史台归吏部管,侯君集自己都在偷偷扩招门生麾下,他们查的是谁?护的是谁?魏师心里难道不清楚?”
这句话戳中了要害。
魏征沉默了。
他何尝不知,随着贞观年间官员队伍扩大,御史台早已被各派系渗透,查案时往往避重就轻,真正能震慑百官的,反倒是那些敢在御前直言的谏官。
可如今,这些谏官的目光,却真的只停留在“君失”上了。
李承乾见他不语,语气稍缓:“魏师,我不是要废黜谏官,而是要让他们做该做的事。”
李承乾早有准备,说完后回到案后,取出一份卷宗递给魏征:“你看,这是我草拟的《谏官新制》。我要扩大谏官的编制,从现在的二十人增至两百人,分驻各州、各都护府。”
“他们不必每天盯着我的言行,只需查清楚三件事:地方官是否贪腐,军饷是否足额发放,政令是否落到实处。”
魏征接过卷宗,手指有些颤抖地翻开。上面的字迹笔锋凌厉,一条条写得清晰。
‘谏官可直接核查州府账目,无需经过刺史同意。’
‘可列席军议,查验粮草、军械,边将不得阻挠。’
‘发现渎职者,可直接拟写弹劾奏章,绕过六部直达东宫。’
‘若谏官包庇纵容,与渎职者同罪。’
“这……”魏征抬头,眼中满是震惊:“如此一来,谏官的权力未免太大了,恐生祸乱。”
李承乾笑了笑,反问道:“权力不大,怎么查那些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
“魏师当年敢弹劾赵国公,不就是仗着陛下给的‘言者无罪’的权力?”
“如今我给谏官‘查者有权’,让他们去挖掉那些藏在盛世底下的蛀虫,有何不妥?”
他走到魏征面前,语气郑重:“父皇用谏官约束君主,是怕君主独断专行;我用谏官监督百官,是怕百官欺上瞒下。”
“时代不同,法子自然要变。总说要学父皇,可父皇最擅长的,就是因时制宜,当年改用科举,难道不是打破旧制?”
魏征捧着卷宗的手微微颤抖。
他原以为太子要废掉谏官群体,却没想到反而要给谏官这么大的权力。
“殿下……”魏征的声音有些沙哑:“若按此制,谏官不再规谏君主,万一……万一殿下有失,谁来提醒?”
李承乾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我若有失,你觉得谁来提醒有用?”
这话很霸道,可也很实在。
在李承乾看来,谏官的存在,不过是君王的遮羞布。
王朝时代,皇帝的权力本来就是至高无上的。
李世民要是不听谏官之言,谏官真有用吗。
譬如近些年大兴土木,魏征这些谏官也不是干看着。
听到太子这么说,魏征再次沉默了。
太子的火炮把玄武门都给炸了,哪里还会在乎谏官。
哪怕是朝廷百官,恐怕也没多少在乎的。
“臣……明白了。”
魏征缓缓点头,将卷宗抱在怀里:“殿下的新政,是想让谏官从‘言官’变成‘监官’,从‘匡正君失’变成‘肃清吏治’。此乃创举,臣……臣佩服。”
李承乾淡淡道:“可不仅仅只是谏官,他们不过是其中一个环节。”
“谏官这块,便还是交由魏师管辖吧,至于其他的,等我定下章程后,自见分晓。”
李承乾这话等于是结束了这次谈话,但魏征迟疑片刻还是请求道:“这些老臣虽有过错,终究是开国老臣,若以‘逼宫’论死,恐寒了天下士人的心。臣斗胆,请殿下从轻发落。”
沉默片刻,李承乾道:“他们的罪,不在于进谏,而在于结党闯宫,挑战皇权。若不惩处,日后人人都敢效仿,新政如何推行?”
“我可以饶他们不死,但官爵必须革去。贬为庶人,流放岭南,让他们亲眼看看,那里的百姓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或许比在长安空谈‘忠直’,更能让他们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大唐。”(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