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出虎牢关五日后,十月甲辰清晨,毛宝返回禁军大营,在荥阳乡勇的帮助下,他如约带回了北军与东军的详细营垒地图。
而在拿到地图后,刘羡大喜过望,当即拉着毛宝去面见司马乂,与其商讨具体的作战计划。
将地图展开,同时配上荥阳地图,可以看到,北军营垒之所在,位于成皋关以东三十里处的一块巨大滩涂。因其三面为大河河水所环绕,以淤泥泥沙经年堆积而成,世人便称其为河塬。
河塬为河曲所包围,此处的河水平缓温和,是一块极为理想的渡河地点,当地又长了许多柏树,荥阳人便又称其为柏渡。此前陆机所造的荥阳河桥,便是自柏渡横跨大河南北,以此来相互输送物资。
而东军营垒之所在,则是荥阳城东的旃然水北岸,位于河塬南面二十里。
此处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平原。除去一些树林与湖泽外,无论是往东还是往西,四十里内都没有什么剧烈的丘陵起伏。视野也极为开阔,因此是河南著名的丰收沃土。司马虓等人在此安营扎寨,连营十余里,布置一目了然。加上现在是初冬时节,农人们都完成了收割,正是一年田野中最空旷的时候。
这便是两军营垒的大概情况,刘羡对此评价道:
“征北军司的布置还算妥当,看来邙山一战,陆机吃够了骑兵的苦。所以这一次,他汲取了邙山的教训,挑了这么一处好地方。”
“此地可谓局促,四面中仅有南面能攻,加之有大河浸泡,泥土也较为湿软,又有大量芦苇生长,不易探视。这种种因素,都不利于马蹄施展,恐怕更利于步卒厮杀。”
“但征东军司的布置就有些想当然了。他们效仿陆机,沿旃然水扎营,可此处地形开阔,周围都是平原,无险可守。惟一的优势就是漕运快捷,可如此一来,也正适合我军跑马。”
“且范阳王有一巨大失策,他若明智,便应该置营垒于旃然水南岸。如此一来,我军进攻需要渡河,他尚有临机应变的时间。可他竟然渡河扎营,那与我军间便没有任何阻碍,我军可以肆意进攻,到时候,东军仓促之下,退也不知往何处退了。”
司马乂一面观摩地图,一面仔细聆听,思考片刻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府君的意思,是想要先攻东军?”
刘羡微微颔首,用手指进一步指点征东军司的营垒布置道:“殿下,你看东军营垒,自西向东,状如长蛇,我军趁夜突袭,集中力量猛打七寸,便可将其一举截断。”
“七寸,何处是七寸?”
“当然是范阳王本阵所在。”刘羡点了点东军营垒中央,毛宝在这里画了一个圆:“我军既已掌握了范阳王本阵所在,到那时,只要我军倾力猛攻,趁早将其捉拿生擒,然后以此招纳东军,其余各部又该如何抵抗呢?必然只有归降这一条道路。”
司马乂闻言陷入沉思。
摧敌首脑,一击致命,这本就是侦察敌情的目的。但司马乂经历战事多了,也明白一个道理,凡事也不能料想得一切顺利,尤其是在生死厮杀的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为此,他要排除一切可能的不利因素。
于是司马乂先问毛宝道:“你确信范阳王本阵在此,不会有差错么?”
毛宝抱拳回禀道:“殿下,征东军司远来仓促,他们的营垒,本就是征召本地百姓修缮的,如今都还有民夫在挖掘壕沟。臣敢用性命担保,这地图千真万确,绝无差错。”
司马乂点点头,接下来,他又考虑到征北军司的动向,问道:“东军与北军相隔仅有二十里,我军去袭击东军,如果范阳王反应及时,或者陆机斥候得力的话,他大概三刻钟就能得到消息。”
“而两军之间一马平川,没有任何阻碍,二十里的路程,快马半个时辰便可赶到,大军最快一个时辰,最慢两个时辰也能抵达。可我军若不能再两个时辰内解决东军,那该如何是好?”
司马乂的考虑不是没有来由的,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进攻敌方的营垒。再顺利的战斗,想要在两个时辰内就彻底取得胜利,还是极为困难的。即使取得了胜利,也不可能有时间来安置俘虏。进一步说,即使将东军彻底俘虏,也很难保持阵形。
若是这个时候,北军出现在禁军的侧背,结果将是不堪设想的。没有秩序和阵型的情况,一旦征北军司发动攻击,那些还未彻底平定的东军再起兵响应,禁军再有能力也无法抵挡。当年曹操与文丑在白马大战,曹操甚至没有用什么俘虏,仅用财物打乱了袁军的阵型,便成功反败为胜,这便是阵形的重要性。
毛宝对此不以为然,他说道:“我在窥探东军大营时,听人说,好像因为北军一直龟缩不出,范阳王颇为不满,他前日刚和北军的使者吵了一架,最终不欢而散。殿下,这两军到底不是一伙人,说不定,北军不会来援吧?”
刘羡按了按毛宝的肩膀,摇首道:“料敌从宽,若抱有这样的侥幸,一旦出了意外,吃亏的可不是一两个人。”
他刚刚思忖了片刻,隐约有了主意,便道:“既如此,我军不妨分出少量兵力,先去袭扰北军。大张旗鼓,令其惊慌失措,不敢妄动,那也就没有这个忧虑了。”
听到这个意见,司马乂便将目光放在北军,他扫视了一遍北军的营垒位置,说道:
“若能成功,自然是一个好主意,但陆机将营垒龟缩成如此阵形,你如何攻打?又要用多少兵力?派兵少了,仓促恐难有成效吧?”
陆机在利用河塬的地形,在滩涂上结成了一道山字形的营垒,前面说过,地形也不利于骑兵进攻,正面袭扰极难有成效。
而且如果同时袭扰两军,还要考虑到如何分配兵力。若使得北军多用骑兵,恐怕对东军的攻势便不够凌厉,难以短时间速破东军;可若是配置相反,那对北军的牵制不仅无用,反而有自投罗网的意味了。
刘羡当然不是无的放矢,他是看了北军的营垒布置后,才做的如此判断。他道:“殿下,进攻北军的营垒,短时间内确难有成效,可若我军进攻他的粮道呢?”
这么说着,刘羡的目光越过河塬,凝聚在河内郡的一处名叫蟒口的河口。陆机原本二十万大军的补给,靠陆路是无法供应的,因此必须依靠河水的漕运。而从地图上看,陆机自柏渡造河桥渡河,在南岸扎营,但为了保护粮道,粮草却是囤积在大河北岸,也就是柏渡正对面的蟒口上。
他用手指点点蟒口,徐徐道:“贼大军都集结在大河南岸,只有一小部分人在护卫北岸的粮仓,中间只有一道荥阳河桥相连接。我军可以趁夜渡过大河,去袭击在河北的蟒口粮仓,出奇不意,必能一举破之!”
“然后我于北岸纵火,此处乃是北军所必救,他们夜中见北岸大火,必然要率军走浮桥过河救急。等那时,即使陆机收到东军遇袭的消息,想要再去救援,不仅要再过一次河桥,还要担忧被我断去后路,必不敢轻举妄动。”
司马乂敲击了两下桌案,脸上露出惊异之色,他既觉得这个计划大胆,又觉得颇有可行之处。
不难看出,刘羡的这个计划,灵感其实是出自袁曹官渡之战。
当时袁绍与曹操于官渡,曹军已经拖到兵粮寸断的窘境中,可曹操硬是不退军,等到了袁军内乱,许攸带来了袁军大军的具体布置。而在得知袁军粮草囤在乌巢后,曹操轻骑前去奇袭乌巢,一战功成,反使得官渡袁军陷入断粮的窘境。袁绍不得不做出选择,在没有粮草的情况下,是与曹军决一死战呢?还是回救乌巢,然后就此撤军呢?袁绍选择了决一死战,然后三军崩溃,满盘皆输。
有此前车之鉴在,禁军若去袭击北军的粮道,只要得手,以陆机稳妥的个性,必然不敢孤注一掷地去援助东军。且根据牵秀等人的口风来看,有卢志背后的掣肘在,陆机他已经输不起了。因此,他只有保全北军这一个选择。而没有北军的援助,己方对东军的夜袭,至少有八成胜算。
司马乂看出其中的关键后,原地徘徊两步,低吟片刻,回头问道:“府君,依你看,要实现这个策略,大概需要多少人马?”
刘羡内心已有算计,他说:“此策最要紧的是快,而且与北军缠斗一阵后,还要再快马走脱。这么算的话,我觉得给我一万骑军,是最为妥当的。”
一万骑,不算少,但对于司马乂而言,也是个可以接受的数字。他当即放下犹豫,拍板道:“好,破釜沉舟,就这么干了!”
接下来两人要讨论的,就是具体要调度哪些人手了。
这个兵分两路的策略,注定了要有两个统帅,虽然北路人少,南路人多,但究其根本,是成败在北,成果在南。因此,提出策略的刘羡,便当仁不让地负责北路,而司马乂则负责南路。
而关于北路调用哪些骑军,按照刘羡的想法,他想用苟晞、祖逖、刘琨三营,加上自己所在的松滋营,这几部经历过邙山大战的锤炼,相互配合已经比较默契,指挥起来也比较方便。
司马乂听闻后,却摇首拒绝了,他道:“还是把这些人留给我吧,索公带过来的那些义军人马,除了府君,哪里还有人使唤得动?我若是带着这些人,说不好会闹出什么乱子。”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这并非是这些西人桀骜不驯,而是他们自成一体。将士之于统帅,就好比宝剑之于剑客,若是对宝剑不熟悉,重量不习惯,也就难以使出好的剑术。而司马乂对西军恰恰如此,他既不熟悉西军的战术,也和其中的军官将领没有交情,难以如臂使指。那上了战场后,效果难免会不尽人意。
刘羡想了想,情况确实如此,他便不再坚持原有的人选,同意道:“好吧,那就这么办吧。但松滋营,我还是要带上的。”
最后是决定夜袭的时间,由于要渡河,刘羡还要传信陆云,令他从洛阳调来一批船只,大概明日可到,因此,夜袭的时间也就定在了明晚。
两人商议了大概两个时辰,至此,决战的计划便算完全敲定了。
只是在最后,刘羡嘱咐司马乂道:“殿下,这件事不要急着通报诸将。”
“这是为何?”司马乂有些费解,按照惯例,每次决议作战,都要提前通报诸将。毕竟若无提前准备,指望诸将随机应变来打仗,要求就未免太高了。
刘羡也不想如此,但考虑到军中可能有间谍,他不得不做此提防。他对司马乂道:“殿下,此策重在出人意料,一旦为贼所知,则威力全无。最近兴晋公刚刚去世,人心动荡,极可能有人暗通贼子。所谓事以密成,言以泄败,我以为,还是要小心为上。”
司马乂注视刘羡片刻,缓缓道:“府君说得极是,我知道了。”
刘羡正准备离开时,不意司马乂忽然问道:“府君,你觉得这一年来,我做得如何?”
刘羡闻言一愣,他回头看司马乂,发现长沙王的神情极为疲倦。看来大战在即,司马乂的精神也到极限了,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罢了。
这仅仅是司马乂执政的第一年,可这一年他遭遇的政治风波,比此前十余年的风波还要猛烈,大概他也需要安慰吧。刘羡如实道:“或许有可待商榷的地方,但殿下已经尽力了。”
司马乂吐了一口气,他随即目光灼灼地追问道:“府君,你觉得,晋室还能复兴吗?”
面对这个问题,刘羡本不该有任何犹豫,但刘羡还是本能地犹豫了。他不是不会撒谎,可对于亲近的人,他仍是不想欺骗他们。而司马乂对刘羡来说,就算不是兄弟,也相差不远了,因此,他下意识地迟疑了一下。
但这一下的迟疑,就足以令司马乂失望了。他的眼神原本充满希冀,可就因为这一个短暂的迟疑,随即以一个极快的速度陷入黯淡,也不等刘羡说话,他就背过身去,佯作无事地摆摆手道:“府君早些去准备吧,明日还有一场苦战。”
刘羡无言,只好拱手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营帐后,刘羡有些自责,他发现自己的修养还不到火候,这一次的失误,恐怕也给两人带来了一些隔阂。可这也是一直困扰他的难题,在这个残酷的乱世之中,衡量道义是困难的,只有时间能够检验对错,而他没有时间懊恼,不断地前进才是他的宿命。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在十月乙巳的这一天傍晚,洛阳的船只抵达虎牢关,这也就意味着,与北军的决战即将正式开始。(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