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夜袭蟒口

    十月乙巳是一个相当晴朗、冷风呼啸的日子。

    虽说大军东出成皋方才数日,也数次向东军与北军挑战,随时都有开战的可能。但由于事先没有接到军令,直至午时,将士们的精神都还比较放松。用膳的时候,有些士卒甚至走队串营,打算聚集同好们一齐玩樗蒲。在他们看来,战争固然离自己很近,却也没有近在咫尺。

    但事实就是如此,当司马乂下达全军午休的命令,且召集诸将进行军议,将士们才反应过来,战争就在今夜,而至于与谁作战,如何作战,大部份人都一无所知。

    好在长久以来的胜利,使得士卒们无条件服从上级的命令。虽然说不清是什么道理,可他们的心中有这个信念:无论对面是什么样的敌人,遭遇什么样的困境,最后胜利一定属于己方。

    由于此前已经敲定了细节,进行军议的时间极短,司马乂对诸将严肃地说道:“此次作战,三方大军云集,事关天下人的命运。倘若我们此战能成功击败东军,大河以南便重归平静,假若我们以后能乘胜击败北军,大河以北亦将弥兵生息。望诸君以此为念,奋死拼杀,还世人一个朗朗太平。”

    之后,他又当众赐剑给刘羡,说道:“此战重责,多在府君,望府君珍重。”

    刘羡接剑应诺,众人也无法提出异议。等议事一结束,刘羡与索靖一同出了帅帐,索靖玩笑道:“真是后生可畏啊!怀冲,记得我们平定齐万年至今,还不到五年吧!你竟然已经走到这个位置了,不可思议!”

    “身不由己罢了。”刘羡笑笑,他拿着手中司马乂赐下的长剑,半拔出鞘,但见剑身上铭有“中兴”二字,随后又默默收回,对索靖道:“幼安公,如果可以,我也想到地方上当一郡太守啊。走到这一步,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虽然说出去可能让人好笑,但事实就是如此。

    如今的刘羡虽地位显赫,甚至可以说权势滔天,但实际上,这不过是刘羡在一轮轮的洛阳政变中,被迫拼杀出来的。他并非不想韬光养晦,可身份的特殊让他自然处在人群中心,无处闪躲,更何况,孙秀在临死前,还给自己套上了一层枷锁。

    因此,刘羡若要离开,必须找到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否则,不只是家人遇祸,其余人见了刘羡,也会当他做最大的威胁,群起而攻之。

    索靖是从魏晋禅代走过来的老人,他自然知道这种政斗的残酷,听闻刘羡的言语,他也不禁感慨道:“公爵不若太守,人心真是乱了啊!唉,依我看啊,即使这一战胜了,天下也消停不了。”

    其实早在平定齐万年之乱时,索靖到京中述职,眼见洛阳政局混乱,可宫前却人来人往,晏平欢乐,一时心有所感,继而指着宫前的铜驼,叹息道:“下次再见你,或许会在荆棘中吧!”

    现在一切的发展皆正如索靖所料,刘羡亦有同感,他不禁问索靖道:“幼安公既如此想,为何不辞官归隐,而是要率义师入洛呢?”

    “乱世之中,谁能置身事外呢?不管怎么说,我们做得好一点,哪怕不能改变这个世道,至少能多救几条人命,这便能让人聊以自慰了。”

    “哈哈哈,受教了,幼安公说得极是。”

    两人走到索靖所在的营垒后,花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来清点物资。为了确保此次夜袭的成功,以及事后能够成功摆脱北军,刘羡为每名骑士配备了一匹从马。且考虑到西军更擅长骑射与缠斗,刘羡调来了三十万支箭矢,分发到军队中,几乎每个人都能分到满满的两箭囊。再然后便是渡河的船只,一艘寻常的小艇,能载二十人、十匹马左右,陆云给调来了四百余艘,五百余名经验老道的渔夫。有这些船只在,预计在半个时辰内,骑军便能尽数渡河。

    清点完毕后,两人便回到主帐内,半靠在几子上,眯眼歇息了两个时辰。再醒来的时候,天光就有些黯淡了,刘羡此时召集诸将,一一认识以后,便在军中整阵排列,下达任务:

    刘羡将这万人骑兵分为十队,由索靖、索琳、索璆三人担任前锋,郭诵、杨璋、刘义、晋邈担任中军,张寔、韩濮、皇甫澹为后卫,加上公孙躬、郭默、毛宝率领的松滋营为预备队。虽说人数不多,但从辎重装备上来看,确实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

    众人整顿完毕后,差不多是酉时,初冬的夜色来得极早,黄昏很快转为阴沉晦暗。刘羡领着众人返回虎牢关,在虎牢关西面的渡口悄悄渡河,等一众人渡河完毕,密密麻麻的挤在滩头上,第一缕月色也就泼洒下来了。

    不同于大河南岸的邙山起伏,河北滩头只有一些起伏不大的丘陵与沟壑,其间的谷地大抵平坦,形成了大小不一的坪坝。滩涂间芦苇茂密,在芦苇外则是矮树与枯草,又有浅坑与沟壑星落其中。刘羡与索靖将兵众隐藏起来,然后向空中射三支鸣镝箭,作为准备完毕的信号。

    因为是要起牵制北军阻其南援的作用,两边夜袭的时间最好接近。所以渡河以后,北路军并没有立刻出发,而是继续在河畔等待,等待南路军先行出营。

    等待的时候,入夜了,天气骤冷,空气中湿气漂浮,将士们头发和身上衣服都变得冰冷湿润。一阵风吹来,大家几乎冷得以为自己在结冰。可为了避免暴露行踪,众人不敢点火取暖,只好哆哆嗦嗦挤在一团,或者抱住马匹取暖。

    又差不多等了一个时辰,夜中开始起雾了,南路军已经尽数离开成皋大营,往荥阳方向行进。刘羡估计了一下时间,便对一旁的索靖说道:“幼安公,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也出发吧。”

    索靖也冻得两眼发红,不住跺脚,但他的精神很好,望着头顶的残月道:“希望今夜能有菩萨保佑吧。”索靖是凉州人,笃信佛教,故而有此一言。

    于是在毛宝的带领下,众人开始向东前行。虽然军中携带着大量的马匹,但在行进前,士卒们并没有选择骑行,而是用布带绑住马嘴,牵着马慢走。原来,他们是为了隐藏踪迹,既防止马儿突然嘶鸣,也避免马蹄声惊动敌军,同时还能节省马力。

    这样小心翼翼地走了快一个时辰,他们绕了个小圈子,刻意没有经过荥阳河桥,成功摸到了河塬的对面。此时可以望见,对岸的河塬上营垒成群,十数万人聚集在一块滩涂上,即使没有刻意点火,也能隔岸闻到烟火的气味,远看灯火通明。

    可除了灯火以外,北军营寨内一片寂静,刘羡侧耳倾听,只能听到两岸间不断流淌的河流声,这让他内心稍定:看来这一路潜行非常成功,敌军全然不觉,那此事就已经成了一半了。

    再往前行走五里,一条支流从大河中蜿蜒而出,黑夜中漆黑无光,宛若一条硕大的蟒蛇。这就是蟒水,而支流与大河的交汇处,便是北军粮仓所在的蟒口。在支流对岸,有士卒巡逻,篝火燃烧。

    此时夜间已经起了一层蒙蒙的薄雾,没有风,天上有浓云垂下,月亮也不知到何处去了,但云际却是惨淡白亮。这点微光下,人们的视线已不算分明,但大家依然可以看到,蟒口营寨中那些小山似的阴影,他们都知道,那便是由一袋袋粮秣堆积而成的。

    估算距离可知,骑军与蟒口粮仓的距离已经不到两里,刘羡和索靖相视一笑,他们都知道,该是按计行事的时候了。

    刘羡下达命令后,奔波了半夜的骑士们终于抖擞精神。他们配甲上马,解开马嘴布带,抽出长弓,打开箭袋,按照事先的阵型开始整队。这些西人的军纪极好,不用一刻钟,此前安排的队列就已经整列完成。

    按照事先计划,十队骑军将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先锋先登冲营,逢敌就冲,尽可能将成型能抵抗的敌军驱散。冲出敌营后,要回旋回来,换一个方向再次入阵、第二部紧跟在第一部之后,跟进斩杀那些落单的敌军,快速造成减员。入营之后,更要星散开来,四处杀敌,使敌营有四面皆敌之感。第三部则是侧面响应第一部,绕到东面去截杀那些逃亡军士,尤其要追杀骑马的敌将。

    刘羡本人则领松滋营作为总预备队,以应对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

    没有号声,全凭默契,索靖在前方一声高喝,随即以六十五高龄率军蹈阵,他带来的都是当年和齐万年厮杀过的好男儿,策马突入冰冷刺骨的蟒水之中,没有一人摔倒,面对黑夜中的激流,他们仅仅是几个沉浮,就迅速越过了这条大蟒,霎时冲到蟒口大营前。

    正如此前预料一般,北军对蟒口的保护意识不足,营寨中仅有四千余人。面对突然从黑夜薄雾中杀出来的高头大马,无不大惊失色,还以为是天神下凡,纷纷四散而逃。索靖军突入敌营,如虎入羊群,遇敌就追杀驱赶,使他们难以结阵自保。

    北军军营突遭袭击,完全没有防备,士卒惊骇争先避让禁军锋芒,以致于索靖骑兵就如切豆腐般迅速地纵穿了蟒口大营。

    然后他们朝左回旋,但凭借夜色中嘈杂喧嚣声,锁定位置,再次进行蹈阵。征北军司其实不是没有反抗的机会,如果他们依靠营垒的尖头栅栏,用百十个弓箭手隔着栅栏乱射,未尝不能给敌人们以巨大的杀伤,但大概是被突如其来的敌人给打蒙了,他们完全没有类似的主意,只是一味地向外逃窜,使得索靖所在的前锋畅通无阻,自在好似水中之鱼。

    紧接着,第二支由郭诵率领的关西骑兵深入进来,同第一支遇到的情况不同,这支骑兵并不急于冲阵,而是分散开来,寻找那些还有力量结阵反击的人。不,甚至没有反击,哪怕是成群结队逃离的北人,都被他们重点打击。这就好像是在水中撒网捕鱼一样,只有足够小的鱼才能从网中逃窜出去,那些大鱼们被堵在网眼里,即使竭尽全力,也只能哀嚎悲叹。

    这时,索靖带兵横向又杀了回来,两路人马在阵中来回翻卷,逢人就杀。夜色蒙蒙中,被杀懵的北人愈发落花流水,无心恋战,纷纷四散逃命而去。

    到最后,星散出来的北人们,又要遭受第三道骑军的阻截,张寔等人罗落方位,像猎犬追逐猎物一样将败军们驱赶回去。到这时,战事已经成为了彻底的屠杀,即使是韩信、白起这样的将领复生,也不可能带领这些溃兵们逃出生天了。

    于是在不到半个时辰内,蟒口的北军彻底停止了反抗,向刘羡所部宣告投降。

    这比刘羡想象的最好情况还要顺利,因为当禁军骑士在北岸肆意冲杀的时候,南岸的河塬大营已经听到了声音,可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们并没有第一时间应战。除了在南岸多打火把,高声呼唤进行声援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甚至没有多少人过桥。

    刘羡他眺望对面岸上的茫茫火把,猜测着陆机此时的想法,心想:对方迟迟不做反应,是因自己的意外突袭胆寒了么?还是诸将意见不一,内部在进行争吵,不能决断?亦或是陆机持重,甘愿受这样的损失,也不愿来看一眼?

    但不管怎么说,对于对方不愿过河此事,刘羡还是乐意看到的,毕竟这也减少了己方的损失。

    得知索靖已经完全占领粮仓之后,刘羡率松滋营踏过蟒水,进入到粮仓内审视战果。看见仓库内都是满满的粮袋,诸葛延极为高兴,他抽出腰刀,在地上的粮袋上捅了几下,里面的大豆粟米一下子哗哗地流了出来,还有许多谷子、麦子。

    粗看之下,粮仓内的粮食,差不多有十万斛了,诸葛延见状颇有些纠结,对刘羡道:“这么多粮食,烧了多可惜啊!”

    刘羡也有这样一种感觉,但他明白,这些东西是带不走的,只会白白让自己葬送在这里,他断然道:“烧了就烧了,今日不烧,以后可惜的更多!”

    于是他指挥着人看押俘虏,同时将一堆堆的粮食开始焚烧。粮食真是奇妙的东西,熊熊的光焰之中,散发着一股迷人的香气,令人心醉神迷,而其点亮的光芒,似乎也要更炽热、更明亮,好似璀璨的星辰就在眼前。

    可注视着眼前滔天的火焰,刘羡心底却涌现出一股不安。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到了一种不对劲的地步:蟒口的北军溃败得太快,可在有工事的前提下,连一点像样的反抗都没有完成;眼前的粮食虽多,但作为供应整个征北军司的粮仓,却明显又少了一些;南岸有人明火执仗,大声声援,可却在掌握了河桥的情况下,拒不渡河……

    忽然间,刘羡脑中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令他脸色大变,他连忙问一旁的索靖道:“幼安公,俘虏中可有北军的军官?”

    索靖当然没有在乎这个细节,而刘羡则是立刻抓人前来审问,一连问了三四人,结果都是一样的。俘虏们说:蟒口大营内虽然有四千余守军,可不知为何缘故,陆机在今日,抽调走了守军中所有的军官,至今未回。

    每审讯一人,刘羡的脸色便阴沉一分,到最后,他面沉如水,深吸了一口气后,才强自抑制住内心的不安,佯作无事地对索靖等人道:“幼安公,既然此事已经了了,就赶紧令所有人列阵,早日撤回去吧!”

    索靖闻言有些疑惑,他问道:“这不好吧,你原定计划,不是在这里待够两个时辰?”

    刘羡正要解释,可话还未说起,脚下的地面便开始微微颤动,不过几个呼吸,颤动就由错觉变为触手可及,好像是浪潮在大地上奔涌。在这个鸟兽们多已隐匿的初冬,格外震耳欲聋。

    在场的都是久经战场的人,听到这声如同闷雷入地一般越来越近,知道那是千军万马践踏所发出的声响。不由得心魂惊飞,慌乱地出营去看。

    刘羡没有去看,他对现在的情形已经完全明了了,不用去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在自己渡河的同时,北军的大部分兵力也悄悄转移至大河北岸,而后以蟒口粮仓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网。

    这是一个圈套,陆机以十万斛粮食与四千余兵众作为诱饵,诱导自己踏进来。然后一个以极为悬殊的兵力优势,趁机扎紧口袋,誓要将自己歼灭在此处。

    这并非是一个高明的计谋,陆机一旦弄错了时间,便等同于放弃了己方苦心经营的荥阳河桥与河塬大营。但陆机成功了,刘羡中伏了,其中的原因刘羡心知肚明:计划泄漏了,自己为人出卖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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