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义军破釜沉舟

    是谁出卖了自己?刘羡听到营外的布阵之声,只觉得自己脑袋里嗡嗡作响。

    在出战之前,他便一直在考虑间谍的问题,为此特意将军议延后,没想到千算万算,最后还是着了道。是陆机临时得到消息决断的吗?这不可能。那是司马乂自己不谨慎,提前告知了别人吗?这不好说。

    还是司马乂提前就出卖了自己?

    这本来是一个荒谬的选项,但刘羡也无法彻底排除这个答案。因为长沙王那一日的表现很奇怪,几乎不像平日的司马乂。

    不过在眼下,刘羡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来思考这些问题了。虽不知陆机怎么得知的消息,但刘羡却知道,今夜这一仗,恐怕将是自己从军以来,最艰难危险的一仗,哪怕是泥阳一战也有所不如。

    但他也从来不是一个遇见危险就认输放弃的人。

    刘羡最后一个走出营垒,开始打量蟒口周遭的重重布阵,现场的情形不出他所料,果然是天罗地网:

    在粮仓剧烈的火光下,可以望见,蟒河对岸骑兵林立,阻断了自己的归路。而在北面与东面,数之不尽的步卒正在丘陵上结成厚阵,将自己团团锁定在蟒口。而且依稀可以望见,东面的荥阳河桥上,同时有步军在进行调动,他们源源不断地往此处赶来,继续加强对自己的包围。

    不得不说,这场面极为壮观。身边粮食的火光熊熊,烧红了半个天际。浓云如同层层涌来的波浪,云层的边缘也呈现暗红色,好似涂抹上鲜血一般,大地上的黑暗也无所遁形。

    得益于此,刘羡可以看清麾下所有将士的面孔,大部份人的脸上或是茫然,或是焦急,或是惊惧,都对眼前的变化感到无所适从。而在远处,可以看见北军军阵越来越紧密,张扬的旗帜如彤云盖顶,东西绵延不见首尾。

    因为地势不高,刘羡看不清北军的军阵厚度如何,可如此威势也足够骇人了。远处的北人大阵前捍有大盾及行马,将士们都戴有铁兜鍪,身披铁甲。虽然夜里没有阳光,但在粮仓大火的照耀下,无数密集的铁甲铁器仍发出连绵不尽的耀目光芒,极为壮观。

    刘羡在营中观看到北军的声势,暗自在内心估量:看来,陆机这几乎是放弃了河塬大营,也干脆放弃了范阳王与征东军司,将能调用的兵力都调动过来了。他倒是看得起自己,为了吃掉自己这一万骑军,可以算是不顾一切代价了。

    不过对方大军的阵型尚未完全集结,自己尚有可以应变的时间。只是这个时间并不长,一旦对方列阵完成,就是被迫决战的时候了。

    面对如此阵仗,随行的孟讨年轻,到底沉不住气,他对刘羡道:“元帅,还等什么呢?再不率军先冲出去!贼军列阵完毕,我军就没有机会了!”

    不及刘羡回话,李盛便肃然道:“恐怕不成,我军军心已经大乱,强冲过去,阵型必溃,到时对方围追堵截,恐怕没有几人能活。”

    “可不冲又如何?”皇甫澹是刘沈麾下将领,对刘羡等西军老人并不熟悉,因此底气也有所不足,他道:“看对面形势,这里恐怕有不下十万人,我们待在这里,能够与十万人抗衡吗?”

    此言一出,众人都难免有些心悸:是啊!对方的兵力十倍于己方,己方又没有外援,不早日逃跑,难道要在这里以一击十吗?那恐怕是全军覆没的下场。甚至有些人转眼望向背后的滩涂,眼见大河波涛滚滚,然后在心中思量,泅水渡河有几分可能。

    “十万人又如何?百万人又如何?”

    正当大部分骑士内心惶惑的时候,忽有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他站在人群中间,毫无顾忌地向左右人疾呼道:“诸位,自古狭路相逢,勇者称胜!当年秦军之势,何其盛大?可项羽破釜沉舟,一战而胜!为何?不就是项羽之勇远胜秦人,吓得秦人胆寒吗?”

    “此战我军本就是舍生而来,以寡敌众,如今不过是失了一点先机罢了,还远远没有到言败的时候,怎么临战反倒怕死了?”

    这年轻人的声音是如此激昂,将周围将领都吓了一跳,众人定睛一看,发现说话的原来是郭诵。郭诵乃是李矩的外甥,年龄刚满二十。可与李矩不同,他不到七尺身材,貌不惊人,扔在人群中可谓寻常男子。诸将见他辈分低,出身也低,平时都不与他言语,不意他此时出来说话,竟拥有如此胆魄。

    诸葛延闻言甚为振奋,他击节道:“小子说得好!不愧是李世回的侄子!”然后回头对众人道:“不战即死!有什么可怕的?哪怕死了,也要堂堂正正,像个大丈夫!大家都是关西过来的,不就是来送死的吗?”

    在这个时候,刘羡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拍了拍诸葛延的肩膀,说道:“南乔,不要引喻失义,什么叫送死?”

    他拔出佩剑,手指上苍,向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举身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刘羡的声量不高,但极为沉稳,在场的将领都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继而受到了感染,他们皆不约而同地拔出了手中的刀剑,寒锋在火光下熠熠生辉,他们同时重复道:“举身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周围的士卒们听到了,亦是胸潮澎湃,他们再次重复道:“举身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人们都没有高声说话,似乎只是平静的自言自语。可他们的言语却变成了回响,在人群中激起了一股不小的声浪,就好比潮水低落,礁石显现,将士们身陷重围的不安已经消失了,他们重新回到了现实中,已经可以拿起弓矢,再次作战了。

    只是该如何作战,在短时间内,刘羡必须拿出一个法子。

    还没等刘羡沉思,大部分人就已经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其实是就地固守。毕竟脚下就是现成的营垒,虽然为己方攻破了,但利用一下,也勉强算个地利,大家带的箭矢也足,还有些没烧完的粮食,隔着栅栏放箭,说不定能抵御好久。

    此时又是郭诵站了出来,他对刘羡道:“元帅,既然敌众我寡,就不要在这种平地里列阵,到时候贼军三面挤压,我军该如何是好?而且此营已为我攻破,指望它来抵达贼军,到底没有多大作用。”

    刘羡闻言,大概猜到了他的想法,回头望向河边的滩涂与芦苇荡,问道:“你的意思是……”

    郭诵果然道:“没错,元帅,我军可去河边滩涂上列阵!滩涂上三面环水,地势狭促,只要敌军无法进行包抄,不能发挥兵力上的优势,无论是堂堂正正地比武斗勇,还是散起来游斗袭扰,他们怎是我们的对手!”

    这个建议令众将有些犹豫,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但大家都明白其本质,这是要将士们与北军进行野战。野战不比寻常战事,风险极高,即使胜了,伤亡率也会非常惨重。

    但张寔却出声赞同道:“就这么办!不然我们带这么多马过来,有什么用呢?不是白白占地方吗?关西大马横行天下,就是要与敌人野战!让这群河北人长长见识!”

    张寔是凉州刺史张轨的长子,文武双全,又在军中很有声望,有了他的支持,刘羡欣然道:“虎父无犬子啊!士彦公英雄一世,也算后继有人了。”

    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计议已定,他们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于是刘羡给了个很简单的方略,以索靖四千骑为左翼,张寔四千骑为右翼,刘羡自领五千骑为中军,到滩涂和芦苇丛中列阵,形成一个简单的鹤翼阵,等待北军进入战场后,左右翼各自对敌,刘羡自己视情况进行反击。

    从得知被北军包围,到全军心定,舍弃所有俘虏和营地,往滩涂上列阵,前后耗时一共不过两刻钟。计议确定后,刘羡令公孙躬率松滋营隐藏到芦苇中,等他号令,再最后杀敌。

    他自己带兵扬起安乐雁书旗,在最中间立阵,脱下铠甲和铁胄,河风吹拂下,露出他青色的戎服与严肃的神情。刘羡对身边的人说:“从现在开始,不管有什么人来攻,我们一步也不能退。从现在开始,我们不是人,而是山!要让大家都看见,直到取得胜利前,我们会一直站在这里,绝不抛弃大家离开。”

    早在夏阳的时候,刘羡其实就和士卒们一起练过泅渡,在众人的掩护下,他游河南渡,其实并非一件难事。但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却燃起了烈焰,令他的血液也开始沸腾。虽然平日身处政治漩涡之中,常常让刘羡显得谨慎胆怯。可实际上,他本质从未变过,越是遭遇看似不可战胜的困境,越能激起他的斗志与激情。

    在当世的诸多将领之中,刘羡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他的临机应变与战略规划都固然重要,但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果决刚毅,有不可磨灭的信念与舍生忘死的胆魄。在这一点上,同辈中几乎无人可及,这才令他所向披靡。

    在列阵之际,刘羡将目光投向对面,眼看着北军的人马还在调动,渐渐心如止水,默念道:“来吧,陆士衡,做一个了结吧!”

    而此时此刻,陆机仍在等待。

    征北军司大军已经在北岸形成了一个硕大的半弧,将周遭十里地尽数包围。密集的人马好似一座绵延不尽的山脉,似要将这一万人锁死在此处。

    在西军骑士南下滩涂,在河岸芦苇荡中列阵的时候,陆机也与诸将在观看敌情,看到他们放弃俘虏,主动南退到芦苇荡中,大部分人都感到诧异,他们还以为,对方在发现被包围后,很快便会四散崩溃。

    石超说道:“刘怀冲是天下名将,大小历战数十次,岂会不战自溃?你们未免也太看低他了。”

    于是立刻就有人提议说,要不要趁对方阵型不整,直接派兵追击,将其一举击溃。

    陆机拒绝了这个提议,他道:“敌军皆是骑军,而我军多是步卒,仓促追击,阵型不整,露出了破绽,敌军便有机可乘,反而不美。”

    “孙子曰,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我军当务之急,还是要列阵严密,不露分毫空隙。”

    冀州刺史李毅却另有担忧,他问道:“可若是刘羡趁机渡河,岂非让他白白跑掉了?”

    陆机微微摇首,淡淡道:“我了解他,这一战,他要么胜,要么死,他是绝对不会当懦夫的。”

    一旁的孙惠也说道:“他要是想逃,看见我军就该逃了,可他不仅不逃,还自寻死地,这是要我军决一死战啊!大都督,他退到这么个地方,我军要想消灭他,恐怕伤亡不会小。”

    陆机摆摆手,神色肃然道:“德施说得对,不过我全军而来,本来就是要将其全歼。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们也要取胜!”

    “长沙王没了刘羡,就相当于断了一支臂膀,如何还能抵抗?而且,我们杀了刘羡,也是为邙山上死去的将士报仇,为此,死多少人也值!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对大将军有个交代。”

    “传令下去,能斩首刘羡者,封郡公,赏万户!”

    他随即又勒马问诸将道:“这一战,谁敢做先锋?”

    此句说罢,诸将多不敢言语,毕竟上一战里,他们已经见过了松滋营的厉害,全军上下,几无一合之敌。第一个上前去厮杀的,不是白白送死吗?

    最后还是鲜卑人乔智明道:“上一次我军之所以垂成,全然是中了刘羡的诡计!请大都督下令,我等愿做前锋,为邙山一战雪耻!”

    既然有了先锋,剩余诸将便纷纷请战,表示愿为乔智明后继,打算等鲜卑人啃完硬骨头后,他们抢着去捡便宜。陆机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也没有苛责什么,这毕竟是人之常情。回想起上一战的失败,他自己也感到心有余悸。

    他很快做好了布置,打算以乔智明、石超、王彦、王赞等部的顺序轮流进攻。

    这一次,自己能够获胜了么?陆机如是想。

    为了等待今天这一幕,他已经机关算尽。接下来,只要一切都按部就班,陆机根本想不到失败的可能。可不知为何,此时的他内心并不感到欣喜,反而踌躇良久。

    粮草还未烧尽,硝烟弥漫战场,等一切准备准备就绪后,陆机下令击鼓,出鲜卑铁骑冲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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