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决战泥沼

    开战的时候,是在十月丙午的丑时五刻,距离刘羡率众渡河,已经过去了近五个时辰。

    此时正值深夜,也是一整日夜色最黯淡的时刻,也是常人熟睡的时刻。可谁能想到呢?在天地万物都陷入沉寂之际,在朦胧清冷的薄雾之中,竟然会有两支军队相互对峙。在初冬凛冽的寒风中,粮仓火光的照耀下,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着用刀剑画下最后的判决。

    隆隆的鼓声响起后,鲜卑都护乔智明领鲜卑突骑越过蟒口粮仓,抵达一个小丘前后,乔智明稍作停顿,对部下们说道:

    “还记得十余日前的败仗吗?失败并不可怕!可作为一个失败者,若没有洗刷失败,就沾沾自喜地活着,那才是真正的耻辱!我们鲜卑男儿是不怕死的,宁愿死,也不能成为懦夫!”

    至此,他突然抽刀,在手背上割了一道血痕,然后高举手背,朗声道:“男儿只该用鲜血雪耻!”

    说罢,乔智明一骑当先,领着前列的铁衣骑士们开始向义军进发。一众鲜卑铁骑受此激励,也随之高呼,他们高声说着晋人听不懂的鲜卑语,像告别似的相互激励,一队队鱼贯而出。

    起初,他们的脚步并不快,可随着步伐的增加,耳边的风却越来越急,铁甲随马蹄不断震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上千骑的脆响相互交汇,仿佛风中多了一道由铃铛组成的河流,直向义军战士奔涌而来。

    而在义军骑士的眼中,火光在这些鲜卑人的甲胄上不断闪烁,时而如一道白光,时而如粼粼波光,又时而如一道漆黑的鬼影。只有他们手中的长刀与长槊,始终照射着骇人的寒芒。

    当他们忽略过这些光芒,清楚地看到鲜卑人脸上嗜血的神情时,两军距离已不过十数步,几乎两三个呼吸间,铁甲猛兽们冲入滩涂,将沿路的芦苇践踏伏倒,就好像石臼碾压过一般。突骑马蹄踏过冰冷的滩涂,泥点与草屑齐飞,马嘶与呐喊共鸣。

    面对这幅景象,义军骑士们没有选择硬拼。他们说是列阵,但是实际上打的是缠斗的主意,因此阵型散乱不齐,见鲜卑人杀进来,如今更是四散而开,任凭鲜卑突骑冲入,以此来降低对方可能造成的杀伤。不多时,双方的阵型就混杂起来,骑马的鲜卑人和骑马的关陇人相互游斗。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刘羡命令兵吹响军号,让左右翼的将士纷纷挺身迎战,向近处的敌人发起攻击。

    这真是全军作战,无人得闲,如郭默、公孙躬、刘义、杨璋、毛宝等军中斗将,立刻领着数十名从骑挺槊上马出战,哪怕是刘羡身边人如诸葛延、李盛、孟讨、孟和等这些刘羡的亲信们,此时也或抽刀出鞘,或张弓引箭,各自率领十余名护卫,也上前去杀敌拒贼。

    最后一个上阵杀敌的乃是郭诵,他身穿白色戎服,披漆成浅色的两铛铠,背一把三尺长铁环首刀,手持一柄长槊,策马就要入阵,不意回头间,发现刘羡身边护卫寥寥,心中有些犹豫。他拉回马匹,缓缓回到刘羡身边,问道:“元帅,你身边就这点防御,不要紧吗?”

    刘羡拍了拍腰中剑柄,笑道:“我只恨身为主帅,不能亲自上阵杀敌,你们且去!我略懂一些剑术,自保尚无疑虑。”

    当年刘羡在关西的种种战绩,郭诵早有耳闻,听得刘羡此言,他不再坚持,向刘羡略一拱手,再次策马入阵。

    最先入阵的鲜卑突骑实在非同小可。论甲仗装备,他们本就与松滋营的甲骑不分上下,而论跑马厮杀,奋勇决死,这些鲜卑人同样毫不逊色。

    郭诵上前御敌不久,很快见三名甲骑具装踏水而来,身后跟着数十名轻骑作为掩护。那些甲骑挥舞长槊,左右横击,跟在后面的骑士则一支一支不停地纵箭狂射。为首的一人混身穿漆成红色的明光铠甲,顿项紧紧抱住脖颈,兜鍪下还带着一张面具,画着鬼怪一般的图案。所骑的骏马高大矫健,浑身披银色甲片,护头的面帘上还插着数只褐色的羽毛,因为甲胄无比沉重,几乎每踏一步,湿软的泥地上便要陷入一个深坑。

    如此一个钢铁猛兽,冲过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见到他都要拨马相让,非但他马槊翻飞不可阻挡,即便给这浑身如铁的高头大马撞上一下,那些寻常的西军骑士都要人仰马翻。

    郭诵见他逼近,不禁对随行的诸骑说道:“北军勇士不多,无非是靠这些鲜卑突骑罢了,眼前这人勇武非常,很可能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若是我们能将他斩下,贼军必然大为沮丧。”

    与他随行的都是平阳乡勇,有个名叫江秀的青年听闻此语,立刻说道:“既如此,那我们还等什么,我们出其不意冲上去!”

    不及郭诵阻止,他已经一马当先迎了上去。江秀当天穿漆成黄色的两铛铠,算是西军中比较精良的,但坐骑的铠甲要稍差一些,勉强算是用牛皮披上,勉强抵挡一些刀矢的伤害。他取左弓搭箭,向为首的那名甲骑射去。他箭术确实不错,一箭当胸穿甲而入,卡在铁板和皮肤之间的空隙上。

    那甲骑一愣,紧接着大怒,腾出左手一把就将胸前的箭杆折断,用鲜卑语骂道:“癞犬儿寻死!”继而策马向他奔来,两骑一靠近,他挺槊上下刺击,江秀忙横槊格挡,数次交击下,他双手虎口剧痛,不禁骇然于对方的气力之大。若再来几个回合,手中的长槊恐怕就要脱手。

    江秀顿知自己不是对手,好在两马即将相错,他打算借机脱身,不意对方变刺往扫,在他即将离开之际,槊杆排山倒海般击打在背部。

    虽然有可以抵挡利刃的两铛铠护身,可铠甲却挡不住钝击。且听咔嚓一声,江秀顿觉身体麻了一半,随即手脚不受控制,摇摇晃晃两下,紧跟着重重摔倒在了泥地里。箭囊也翻了,数十根箭矢撒了一地,弓矢斫刀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浑身都使不出力气,那鲜卑人调转槊尖,用力往下一戳,直接将江秀钉死在了地上。随即有从骑下马,用刀利落地割下了江秀的头,紧接着把头发打了个结栓在马鞍上,那从骑揶揄似的高喝道:“我们乔都护在此!还有哪个不开眼的再来寻死?”

    原来此人就是乔智明,郭诵闻言一惊。他本来还在心中思忖,该如何拿下对方,可见江秀一交手就身首异处,心中不禁有些犹豫。江秀的兄长江霸,也是平阳有名的武人,他目睹兄弟被杀,怒喝一声,就要纵马上前逆战。郭诵连忙把他拽住,对他说:“你们兄弟两人,武功伯仲之间,他既被杀,你又能如何?想报仇就应该智取,先遛他一阵,耗耗他的力气。”

    说罢,郭诵就张罗着部属分散开来,设法对着这些鲜卑突骑射箭,一旦重甲骑士想要近身,他们就利用轻甲的灵活性四处躲避,并刻意把他们往泥泞处与芦苇深处引导,如此来尽可能减少鲜卑突骑的杀伤。

    而在战局的更前方,战事发展得更加激烈。虽然对于那些鲜卑突骑,义军将士会稍微让一让,但剩下的那些骑兵,他们就不会再有容忍了。

    在鲜卑突骑之后,又陆陆续续有数千骑兵入阵,杀向义军所在的左翼。伏在芦苇中的义军士卒见状,纷纷张弓搭箭,但在这种乱战下,他们并不是听从上级的命令,如同暴雨般统一地放箭阻击,而是经过阵中队主们的商议后,各自负责一小块区域。一旦有人闯入他们的视线,他们就瞄准了射箭,而一旦敌人离开,他们也不再追究,而是聚焦于下一波即将到来的敌人。

    这使得他们的箭矢防不胜防,北军将士左右冲锋,想从一个薄弱点冲入进去,可眼前这些稀疏的箭矢,就像是笼罩在头顶的苍蝇一样,到哪里都挥之不去。而且义军骑士还射得又快又准,稍有不注意,就有一道冷箭从侧面射来,射中人的脸颊、脖颈,很多人甚至还没有看清对手是谁,就如此草率地死于非命。

    其中突出最前部的是北军牙门将张延所,他身边有百余名重骑,虽不及鲜卑突骑,但威力也非同小可,冒着箭矢杀入阵中,坐骑往来撞击,不及者迅即被撞飞出去。如此往来蹂躏,义军在河滩上也难以稳住阵脚,让场面更发混乱。

    幸好地势狭小,西人们纷纷集结成小方阵,看到骑兵冲过来,也不杀人,就专门去射杀或砍杀对方的坐骑。北军的骑兵本来就少,此时更不能展开围攻,只能轮换入阵,出而复入,往来厮杀。

    张延所身着重甲,手持两把长槊。准确地说,是右手一把长槊,左手一根短矛,长槊用于远战,短矛则靠近了进行近距离拼刺。他力气很大,而且动作也很灵活,出手又准又狠,长短武器在他手中就像是两根竹箸一样乖巧听话。几个回合下来,他接连击败了数名西军轻骑,杀伤不小。

    张寔注意到他后,便对身旁的参军陈珍道:“我陇上男儿横行河西,这几年大人平叛诸郡,杀过多少鲜卑人!可这些河北人,仰仗着鲜卑人的威风,就以为自己了不得了,令人发笑!你去煞煞他的威风!”

    陈珍也是年轻人,他受到少主命令,立刻抱拳说道:“请公子静待佳音!”说罢,他随即提弓策马奔出,仔细观察了一下后,他发现此人的身上已经中了有十余箭,可依然活动自如。看来他身上的皮甲很厚,不是寻常箭矢能穿透的。

    于是陈珍进入箭程之内,抽箭搭弓,瞄准了迅速松手。

    他采用的是特制的破甲箭,因此这一箭迅猛至极,张寔在一旁观看,也能听到箭矢锐利的风声。只见这一箭正中铁胄顶部,竟然哗的一下将张延所的帽子给掀翻了下去,露出敌军涨红的面孔。

    可惜!射偏了!张寔心中正感到惋惜,毕竟对方不是静止不动的木桩,而是在左右移动搏杀。陈珍这一箭,若是能再往下移动三分,差点就能杀死张延所了。

    不意一箭射罢,陈珍连口气也没喘,又是一箭射出。这一次,箭簇不偏不倚地射中了对方的额头。就像一棵树被惊雷击中,张延所不可思议地看了陈珍一眼,随即就倒下了。

    这一下,周围的西人们爆发出雷鸣般地欢呼,纷纷扑上去捉杀北军骑兵。而没了己方首领之后,北军游骑大沮,他们也没了指挥,开始从不同的方向往北迂回撤退。可在这种混乱的战事中,不过是沦为西军冷箭的猎物罢了,在前有飞箭,后有追兵的情况下,很快就被射杀了数十人,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来,很快为滩涂上的水洼们带来了猩红的颜色。

    而在义军的左翼,索靖以六十五岁高龄,依然奋斗在厮杀的第一线。那些入阵的北人见他老迈,无不轻视于他,又见他身着不凡,似乎是个高官,就纷纷跑来围攻他。

    索靖并不打呆仗,而是且战且走,故意把他们的阵型打乱,实则暗中派兵从后面进行截击,这些北人还浑然不觉,只想着咬下眼前这颗诱人的鱼饵。不得不说,这里面确有几个能人,如步熊名如其人,身高八尺,壮若熊罴,骑在马上,手中竟举着一把巨斧,若有人用长槊挡他,就会把一斧头劈断槊杆,旁人看了都心生畏惧。

    此时他追了几刻钟,见索靖的坐骑顿了一顿,似乎失陷在了一处泥坑里,挣扎不出,心中可谓大喜,暗道:追了这么久,这功劳终于到手了!当即就驱马向前,打算用利斧去取索靖的人头。

    不过话是如此说,他对于索靖的反击还是小心的,两骑靠近之时,他让坐骑悄悄绕至后方,并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索靖手中的刀剑,唯恐对方突然出手袭击。不料这正中索靖的圈套,等他绕到老人侧后方时,索靖悄悄踢了一脚马腹,座下的爱马心领神会,顿时向后暴起一脚,狠狠踹在了步熊的马腿上。

    步熊不知还有此等手段,自然毫无防备,让对方这一击不偏不倚地命中,正好踢断了他坐骑的左前腿。马匹惨嘶一声,高大的身形如巨石般轰然倒下,将步熊活活压在了身下,纵使他气力极大,一时也头晕目眩,仓促间动弹不得。

    一旁的索綝见状,立刻策马上来补踏,汗血宝马的马蹄狠踏了几脚后,步熊的腰腹与甲胄一起塌陷下去,整个人煎熬似的一阵抽筋,终于失去了呼吸。

    而放眼整个战场,哪里还分得清什么阵型与战况,到处都是厮杀,到处都是鲜血。人们多忘却了世上有多少是是非非,只想着竭尽全力地杀死对方。即使人倒下了,死亡了,握刀剑的掌指依然紧握如铁。

    在倒下的尸体和滩涂上的芦苇一般多之前,流血让人蒸腾,死亡引人愤怒。(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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