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的宣武军第一营地内,奉命出城作战的草军猛将黄彦、杨能、赵珏、黄文靖四人站在一处坚固的望楼上,脸色难看地看着列阵于护城河边的那支军队。
黄彦作为黄氏族亲,很自然地就成了这支出城草军的主干,此刻颇为焦虑地看着那支堵在他们侧后的那支军队,遥遥望见,其军旗写着“赤心”二字。
之前有一股附近的草军刚刚被他们击溃,现在正往吊桥方向奔跑,却被守在石桥上的那股精锐草军给驱赶走了。
作为和黄巢一起亲自贩卖私盐的老贼,黄彦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
按照此前的军略,在城外大野泽水贼烧毁了唐军停泊在白沟水上的船队后,他们就立即向城北的宣武军发起进攻,然后在两侧唐军惊疑中,再返回城内。
毕竟船队被烧毁,其中大量的水师、粮秣的损失,都会耽误西面保义军的反应速度。
可他们万没想到宣武军这么不经打,他们本来只是袭破一营后就返回,可宣武军壁垒一推就倒,队伍越打越顺,很快就杀进了更多壁垒。
然后城头上的黄钦一发现出城的兄弟们竟然气势如虹,打得这么好,竟然又加派了兵力,黄文靖的队伍就是那个时候被派出来的。
本来这也没什么,可现在这情形,那保义军的一支兵力竟然已经奔到了他们的侧后方了,这就问题大了。
这些保义军难道不需要去救白沟水上的水师吗?不管不顾就冲了过来。
而且这支出现的军队明显是精锐,只需望那白茫茫、亮闪闪的一片,就晓得这支队伍中的披甲士得有多少。
黄彦在这里沉默无语的时候,旁边的杨能率先开口,因为和黄钦的赌气,杨能带着队伍冲得最快,所以也损失最严重。
也因为他的队伍这会都深入进了前方营地,所以杨能指着那片列阵的赤心都说道:
“打,这股兵力必须要打掉,不然就是捅在咱们腰眼的一把刀,后面咱们撤回去,他在中间一拦就能坏事。”
可没人说话。
他们当然晓得利害关系,可问题是,谁去打?
打列阵的披甲士,之前曹师雄不就干过了吗?然后呢?几千人轮番上,打不下人家六百人。
现在敌军的人数是一个标准的五百人军阵,而他们现在手上能聚拢起来的各家兵马加起来有没有几千人还是一回事呢。
这怎么打?当然就没人吱声。
不等在场几人陷入尴尬,那边护城河畔的赤心都军阵就奔出两个骑马的骑士,两人皆披着铁铠,手持马槊,奔出来了直接驰向了这边。
一路上有几个小队的草军试图阻挡,然后就在这些草军猛将的众目睽睽下,只两个骑士,只两杆马槊就将这些草军杀得对穿。
有个杀兴大的,竟然还追击了上来,直接一槊从背后捅穿了一名草军,在后者的抽搐中,从容抽出马槊,然后还望了一眼望楼上的黄彦等人。
再然后这两个骑士又奔到了另外一处,不是捅杀就是驱赶,将军阵前面的小块战场给清空了。
这下子黄彦等人神色更加凝重了。
在场之人并没有和保义军打过,所以对他们的了解更多的还是耳闻,可现在只看这些武士的从容,在战场上闲庭漫步,就晓得这军一定强。
毕竟易地而处,面对敌军优势兵力,他们自觉不敢有这份从容。
敌军军阵又齐,甲胄又多,战意又足,这还往前冲?谁想打就让谁去打吧。
这个时候人群中的赵珏忽然言之凿凿:
“那杨钊一定是叛徒,这是敌军布下的陷阱,我们必须现在就将队伍撤下来,返回城内。”
虽然赵珏的聪明才智是这些人常常称道的,可现在几人却没有人信这个,道理很简单,哪里有布下陷阱的被杀成这样的?
宣武军可不是诈败啊,这一路丢盔弃甲,死伤枕藉的,谁能花上这个代价来演?
更不用说几人都晓得他与那个杨钊的怨恨,于是黄文靖打了个哈哈,拍着赵珏的肩膀笑道:
“老赵,不要想那么多,咱们现在不打得蛮好的嘛。”
说着,他又对另外两人说道:
“不过老赵说的话也在理,咱们现在最好把部队撤下来,收拢一下战果、缴获,然后就回城吧,见好就收!”
可他的话让杨能皱了眉了,哼道:
“现在我手下都和宣武军缠在一起,怎么撤?一旦撤了,不仅原先战果功亏一篑,我的部队也要遭受巨大的损失。”
在他的心中,杨能已经给黄文靖打上了“草包”二字,会不会打仗啊?阵前撤军?这是嫌死的不够快?
于是他反而对其他几人劝说道:
“咱们现在打得好,就该一鼓作气彻底拿下宣武军,杀他几个大将,到时候必使得敌军胆寒惊惧。”
“而且你们看这营内堆积的物资,一旦落在咱们手里,咱们能再招多少人呢?今日死一百个,明日就能招一千个,有甚好怕的?所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们干不干?”
杨能的话让几人沉思,而这些落在了赵珏眼里,大急:
“什么胆大胆小的,再不撤,咱们都得死在外头。敌军来的这么快,却一直不进攻,这必然是在等后面的援兵,只等保义军一到就切割我们回城通道,”
“还有那个杨钊,他以前就和唐军那边不清不楚的,只是后面咱们击败了天平军,这才来投靠。就这样的反复小人,他为何会主动进城来,还给咱们献火攻策?不会以为他突然就变成了我草军的大忠臣吧?”
“我现在有很大把握,认为这就是一个局,可能对面的也没想到宣武军会这么差,所以才打乱了他们的部署。”
这一番话说得几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想交好的杨能选择信任赵珏,问道:
“老赵,那咋办?”
赵珏冷静思考,说道:
“我们四家手里还有亲兵,这些都是咱们的老弟兄,又刚刚补充一批咱们缴获的宣武军的甲胄,是咱们手上战力最强,装备最好的力量。我们各家凑二百人出来,合出八百人来,先打这个赤心都!”
见其他人又不说话了,赵珏大骂:
“都什么时候了?这一次我赵珏打头阵,这样行了吧?”
这下子,黄彦几人你看看你,我看看我,最后终于点头同意了。
而就在他们集兵的时候,忽然就看见本来还列阵不动的赤心都,忽然发疯一样直扑北门石桥,大惊。
这个时候他们再没敢提保留实力了,惊呼地向着下面大喊,片刻后,由赵珏军中勇将郝贵带领,八百精锐老弟兄直扑侧后的赤心都。
而此刻,赤心都在冲奔过程中又分出了一支队伍前来阻击奔来的草军,余众一刻不停,继续攻向了北门石桥。
……
半刻前,当阵内的张翱听到信骑送来的使君军令,满脸涨红。
忽然,他对身边人大吼:
“我要二十个不怕死的,你们谁来?”
张翱的弟弟张翔站了出来,大吼:
“末将来!”
这个时候,又有七八个人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这些都是受张翱大恩过的心腹,这个时候他们不上,谁上?
张翱看了一眼自己弟弟,点了下头,就要自己点剩下的,然后姚行仲主动站了出来,身边还有五个他们徐州的老弟兄。
最后,剩下又有几个勇士从张翱的扈兵队出列,愿意出战。
张翱对这些人下令:
“一会你们泅渡护城河,直接从桥下穿过去破坏绞索,明白吗!”
张翔、姚行仲他们明白,这就是必死的任务啊!
可毫不犹豫,二人带着下面人大声吼道:
“明白!”
最后张翱亲自将这二十人送到了河畔,看着这些人裸着身子,背着横刀,偷偷下水,这才返回。
一回来,张翱便大声下令:
“全军出击!随我夺下石桥!杀!”
说完,张翱亲自带头,跃马冲向东北方,那里正是有三百多精锐草军驻扎的石桥所在。
奔到一半,张翱又看到左侧奔出的草军步甲队,执槊大喊:
“刘康乂何在?”
一个大汉大吼:
“末将在!”
“带你所队,我再给你两个队,给我死死挡住敌军!”
那刘康乂大吼一声,随后带着一百多名骡子步甲从队伍中分出,然后堵在那边营内冲出来的草军步甲队的前头列阵。
未几,那草军猛将郝贵毫不犹豫地撞了上来。
就在这方寸之地,两支铁甲队就血腥厮杀起来。
而那边,仅剩三百多人的赤心都,在都将张翱的亲自带头下,下骡结阵,随后撞上了石桥上的草军。
……
张翱大吼一声,脚步连环不停,用牌楯荡开投掷过来的短斧,随后一铁锏就抽在了对面甲士的肩膀上。
甲片崩飞,血肉模糊,那人痛苦哀嚎着,努力把手里的横刀劈了出来,可因此暴露了整个胸膛,最后被张翱一脚蹬飞了出去。
正要说话,一支箭矢撞在了他的兜鍪上,随后被弹开,张翱嚎叫一声:
“继续杀!后面的小队列小阵!架长槊!”
随着张翱的命令,后面大概有二十名步槊手,大吼一声,将步槊直接架在了前面袍泽的肩膀上,然后看都不看,就往前面狂捅。
越来越多的草军哀嚎着,下面堆满了尸体,双方都有坚甲,就在桥边上你推我挤,乱成一团。
可即便是都披甲,双方的战力差距还是很大的。
赤心都的这些牙兵是职业武人,披甲只是他们战力的一部分,而对面的草军之所以能披甲,是因为他们披得动,不是他们的战力到了这个份上了。
草军的大部分披甲士都是从流民中选的壮者,这些人是从残酷的逃荒大逃杀中活下来的。
能在那种环境还膀大腰圆的,十个里有九个是恶人。
所以这些人在被编入草军的队伍后,靠着他们的体能和好勇斗狠,不把命当回事,很快就成了草军的核心。
可这些人如何打过这样的阵战?
当一排排步槊疯狂刺来,当密集的箭矢如暴雨般砸来,他们才晓得原有的那种厮杀真是小孩子一样。
于是,只是几顿排槊,前头的人倒了一半,后头那抵抗的勇士顿时如霜雪一样消失。
在击溃前头小队后,张翱大声惊呼,举着铁锏继续向前。
可忽然,一阵箭羽就这样兜头砸了下来。
张翱不备,身上中了三四箭,其中一支还插在了他的大腿上,当时他跨步快,腿上的裙甲滑到了一边。
他不当回事,正要继续冲,可刚跨出去一步,脚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然后他就看见自己大腿血流如注。
边上的两个扈兵看到了,就要架着张翱往后撤,他直接从腰间抽出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大吼:
“谁他么的敢架我上去,我就死在这里!冲!继续冲!不要给草军留喘息!”
张翱是从寿州底层一刀刀杀上来的,打过一定会,参与过早年的浙西平叛,战场经验丰富。
他太晓得下面人的心思了。
军纪越是森严,队伍里越是没人敢临阵脱逃。可又有谁不怕死呢?所以每每有袍泽倒地,这些人就会一窝蜂冲上来,然后架着袍泽就往后撤,最后到了后方就不再上来了。
所以为何军中往往不过受伤十之二三,军队就丧失战斗力了?就是因为其他人都架着伤员逃跑了。
尤其是主将受伤就更是如此,本来扈兵就有守护军将安全的职责,所以一旦主将受伤倒地,这些人已经会拖着主将脱离战场。
可一旦主将都跑了,留下的吏士谁还会继续卖死力?
于是,张翱直接将刀架在了脖子上,然后坐在一尸体上,将腿放松伸开,随后大吼:
“此战我就坐在这里,要么兄弟们拿下北门,要么咱们就死在这里!”
众赤心都迟疑,但在张翱大吼“杀”声中,也发了狠了,本就是善杀的寿州人,这会被逼急了,也开始怒骂:
“后面谁他么带了牌楯,顶上去,咱们杀光那些狗东西!”
后面的人挤不上来,直接将牌楯一人人传了上来,交给了最前的兄弟们。
于是前头几个寿州豪杰对张翱大喊:
“他妈的,今日就为你和使君冲一把!跟他们玩命!”
随后他们就举着牌楯,踩着前面的尸体,奔向石桥。
而那边北门上,草军越发慌乱,他们一边继续攒射箭矢,一边慌忙要拉浮桥。
可城头上的草军也爆发了巨大的冲突。
主将黄钦不同意,他对几个家中的老人大吼:
“不能拉,城外光我军老兄弟就三千多,再加上杂兵,几乎出城了小一万人,吊桥一拉,这些人必死无疑。而没了他们,我们连城墙都站不满,最后也是守不住。”
说着,他上前一把推开城楼上正转动轱辘的草军,大吼:
“不许拉,谁拉我剁了谁!”
看到小八这么浑,一个族老气得大叫,挺着脖子上来:
“好好好,我来拉,你黄八郎今日就剁死我!”
说着就冲来要继续转吊桥轱辘。
然后黄钦一把跪在这位族叔面前,抱着他的腿,大哭:
“叔,外头都是我的兄弟们,如何能放弃他们?夺门的才多少人!我亲自下去冲,将他们杀光!”
说完黄钦就跳起来,准备带人出城去杀那些赤心都武士。
然后他就被这个族叔抓住了,后者看了一眼他,大骂:
“我还没死呢,轮到你这娃娃去拼命?”
说完,他从地上捡起兜鍪,冲城头上大喊一声:
“来二百个命烂的,和我一起杀出去!”
随后他就从城头奔下,后面跟着数百草军,披坚执锐。
……
而这个时候,二十名赤裸着身体的赤心都勇士已经借着桥上冲天厮杀声的掩护,悄悄地爬上了吊桥下的斜坡。
包裹着黑头巾的张翔正要杀上去,然后被旁边的姚行仲一把拉住,随手示意不要动。
果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们的头顶传过,将浮桥踩得咯咯作响。
直到上头彻底没了动静后,姚行仲一把翻了出去,随后消失不见。
旁边的张翔看得大急,也带人翻了上去,然后就见姚行仲不晓得什么时候杀了个草军披甲士,然后就当中脱下他的衣甲,换上了。
看到张翔带人上来,姚行仲喊道:
“一会我冲在最前面,你们去杀向城头,记住,要砍断轱辘才行。”
可人群中忽然有个人喊道:
“我们不需要直接冲上城头,只需要在吊桥尾端塞一块木头,堵着木桥上升就行。刚刚我看过了,这吊桥很厚,只要咱们锤得深,就已经能卡住!”
姚行仲去看,只见一个面白的汉子说着这话,于是喊道: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大喊:
“在下寿州牙兵陈诚。”
姚行仲大喜:
“好,你带两人去办这事,其他的人继续跟我冲城头,咱们两边一起来!记住就算我们都死光了,这吊桥都不许它再升起来!”
众人大喊:
“喏!”
随后,姚行仲披甲执刀,率先冲入曹州城内。(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