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焦痕

    杜家内院。血腥味稍淡,却混杂着牲口的臊气与草料的霉腐。马厩旁几间堆放杂物的土屋,门板歪斜,在朔风中发出吱呀的**,如同垂死者的叹息。

    报信的衙役脸色发白,指着马厩角落一处新翻开的、还带着湿气的泥土:“郑令史,就……就在这儿!刚才小的查看马槽,见这土颜色不对,像是新动过,就……就扒拉了两下……”

    泥土被粗鲁地刨开一个小坑,一只惨白僵硬、沾满污泥的人手赫然暴露在惨淡的晨光下!五指扭曲张开,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仿佛在绝望中抓挠过地狱的深渊。

    郑墨眼神骤然冰封。他一步上前,拨开挡在前面的衙役和老仵作,蹲在那土坑边缘。刺骨的寒意顺着泥土缝隙直往上钻。

    “挖开!”声音冷硬如铁。

    两名衙役强忍着惊惧,拔出腰间的短刀,开始小心翼翼地掘土。泥土混着冻块,被一锹一锹掀开。很快,一具蜷缩的男性尸体暴露出来。尸体穿着灰扑扑的粗麻短褐,是下等仆役的装扮。身体僵硬如石,面部朝下深埋土中,脖颈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被大力折断。

    老仵作上前,与郑墨合力将尸体翻转过来。一张年轻却因窒息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映入眼帘。口鼻周围糊满了泥浆,眼珠暴凸,残留着临死前无法言说的惊骇。

    “是杜家的马夫!”衙役中有人低呼,“叫……叫栓子!平时就住马厩边这屋里!”

    郑墨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尸体全身。粗麻短褐被泥土浸透,前襟处有几道明显的撕裂口,边缘毛糙,像是被大力撕扯过。他伸手探入撕裂的口袋深处,指尖触到一个坚硬的小角。用力抠出,是一块指甲盖大小、边缘被磨得圆润的深褐色硬块,与他在前厅门槛下发现的焦块如出一辙!

    **又是松脂!**

    郑墨的心猛地一沉。他将这块焦硬物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如同握着一条毒蛇的信子。目光随即移向尸体的双手。指关节处有新鲜的擦伤和瘀痕,指甲断裂,缝隙里同样塞满了黑泥和……几缕极细微的、深灰色的织物纤维!

    他小心地用竹签剔出那几缕纤维,放在掌心麻布上。质地粗糙,颜色深灰,是云阳底层役夫或狱卒常用的那种廉价葛麻。一个卑微的马夫,临死前抓挠过谁?这葛麻纤维,又来自何人?

    “看脖子!”老仵作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指着尸体颈侧一处被泥土半掩的位置——那里赫然有一道深紫色的、半环状的瘀痕!瘀痕边缘清晰,皮下出血严重,纹理……交错!是绳索!是那种浸过油的粗麻绳紧勒留下的独特印记!

    绳索勒痕!松脂!葛麻纤维!被扭断的脖子!

    这绝非劫杀!这是灭口!是有人要彻底堵住这个可能目睹了什么、或者知道些什么的马夫的嘴!而灭口者,极可能就是那个穿着廉价葛麻衣物、可能左腿微瘸的人!

    郑墨缓缓站起身。清晨冰冷的阳光落在他皂色的吏袍上,却无法驱散他周身散发的凛冽寒气。杜家满门被屠,现场布置“鬼火”疑云;唯一可能提供线索的马夫被灭口掩埋;运尸者特征指向县狱……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以惊人的速度在他面前收紧,每一个节点都散发着浓重的死亡气息和刻意掩盖的焦糊味。

    这焦糊味……郑墨的鼻翼微微翕动。除了尸臭和泥土的腥气,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松脂燃烧后特有的、带着苦味的焦烟气息!这气息,与杜家前厅那诡异的“鬼火”残留,如出一辙!

    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扫过马厩简陋的棚顶、土屋的墙壁、堆放的草料……最终,钉在离埋尸点不远的一处墙角!那里的泥土颜色似乎更深一些,几根散落的干草末端呈现出不自然的焦黑蜷曲!

    他大步走过去,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焦黑的泥土,凑近鼻端。那股松脂燃烧后特有的、混合着油脂的焦苦气味,清晰地钻入鼻腔!就是这里!那个制造“鬼火”的人,或者处理马夫尸体的人,曾在此处短暂停留,甚至可能……在此处引燃过什么!

    “郑令史!郑令史!”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由远及近。是县寺里另一个负责跑腿传信的年轻皂隶,连滚带爬地冲进内院,脸上毫无血色,上气不接下气:“不……不好了!县狱那边……死……死人了!”

    郑墨瞳孔骤然收缩:“谁?!”

    “是……是狱吏张屠!”皂隶的声音带着哭腔,“就……就刚才!吊死在自己当值的号房梁上了!说是……说是……畏罪自尽!”

    **张屠!**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郑墨脑中炸响!那个左腿微瘸、被阿七在运尸夜暗中窥见的特征,瞬间与这个名字重叠!

    畏罪自尽?灭口!这是赤裸裸的灭口!是幕后黑手在斩断他刚刚摸到的线索!动作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郑墨一把攥住那皂隶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带路!去县狱!现在!”

    ---

    云阳县狱,深藏在县寺后巷最阴森的角落。高墙厚壁,狭窄的通道终年不见阳光,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屎尿臊臭和绝望的气息。

    张屠“自尽”的号房在最里间。门板洞开,一股更加浓烈的、混杂着呕吐物和死亡的味道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只见一个穿着狱吏皂衣的粗壮身影悬在房梁上,脚下倒着一张矮凳。绳子是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他粗短的脖颈里,舌头吐出老长,面部因窒息而紫胀扭曲,眼珠暴突,残留着死前的痛苦与……惊愕?

    县丞田不礼已经在了。他站在门口不远处,眉头紧锁,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手里紧紧攥着一方素白的手帕,掩着口鼻,似乎被这气味熏得极不舒服。狱掾(主管狱卒的小吏)和几个当值的狱卒垂手肃立在一旁,个个面如土色,大气不敢出。

    “郑令史来了?”田不礼看到郑墨,声音透过手帕显得有些闷,“唉,真是……家门不幸!竟出了这等事!张屠此人……本官平日观之尚算勤勉,怎会……怎会行此糊涂之事!”他语气沉痛,眼神却飞快地扫过郑墨的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郑墨没有理会田不礼的“沉痛”。他径直走进号房,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呕吐物的酸臭直冲脑门。他屏住呼吸,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现场。

    尸体悬在梁下。脚下的矮凳倾倒,位置……似乎有些过于靠近墙边?张屠体型粗壮,若真是自缢蹬倒凳子,凳子倒地的位置应更靠近尸体下方正中。但这凳子,却歪斜着紧贴着墙根。

    地上有呕吐的秽物,散发着浓烈的酒气。旁边倒着一个空了的陶制酒壶。

    郑墨蹲下身,仔细查看那摊秽物。除了未消化的食物残渣和酒液,似乎……还混着一点点极其细微的、深灰色的粉末?颜色与张屠皂衣的葛麻颜色接近,但质地更细。

    他不动声色地用小刀刮取了一点粉末样本,用麻布包好。目光随即移向尸体。张屠的双手自然下垂,指甲缝里……很干净?一个刚刚“自缢”的人,临死前难道没有挣扎?没有抓挠脖颈上的绳索?

    郑墨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深陷皮肉的麻绳勒痕。纹理清晰,力道深重。但……在勒痕靠近耳后的位置,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方向不太自然的皮肤皱褶!不像是绳索单一方向紧勒造成的,倒像是……被人从背后用绳索套住,再猛然向上提起时,绳索边缘在皮肤上短暂滑动、刮擦留下的痕迹!

    他猛地抬头看向房梁。悬挂绳索的位置,灰尘有被明显擦蹭的痕迹。但……那擦蹭的轨迹边缘,似乎也沾着一点点极其细微的……深灰色粉末?与地上呕吐物旁的粉末如出一辙!

    “畏罪自尽?”郑墨缓缓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如同冰水浇在每个人的心头。他转向门口的田不礼,目光锐利如电,“田县丞,张屠所犯何罪?所畏何罪?卷宗何在?验尸录何在?”

    田不礼被他这咄咄逼人的目光和连珠炮似的诘问刺得眉头一跳,掩着口鼻的手帕下意识地攥紧了,脸上那沉痛的表情几乎挂不住:“郑令史!你……你这是什么话!张屠自戕,尸身尚温,本官也是刚接到禀报!何来卷宗验录?至于他是否……是否与杜家之事有关……”他语气一顿,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变得严厉起来,“此事尚无定论!郑令史切勿妄加揣测!当务之急,是妥善处理张屠后事,安抚狱中人心,莫要再生事端!”

    “妥善处理?”郑墨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目光扫过张屠那悬在梁上、死不瞑目的尸体,“下吏身为令史,掌一县刑名。狱吏横死当值之所,死因蹊跷,岂能一句‘畏罪自尽’便草草了之?按秦律,凡非理死者,必当详查其由,验明正身!否则,便是渎职!便是纵囚!”

    “秦律”二字,如同两把重锤,狠狠砸在田不礼耳中。他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那方素白的手帕几乎被他揉碎。他死死盯着郑墨,眼神深处翻涌着惊怒、忌惮,还有一丝被逼到墙角的阴鸷。周围的狱掾、狱卒更是噤若寒蝉,头垂得更低,恨不得缩进地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声从县狱狭窄的通道深处传来。

    “走水了!走水了!快!库房那边!”

    “快救火!”

    浓烈的、带着松脂和纸张燃烧特有气味的焦糊烟味,猛地从通道深处汹涌灌来!那味道,与杜家前厅的“鬼火”残留、与马厩墙角埋尸点附近的焦土气息,如出一辙!

    郑墨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库房?!县狱的库房?!那里存放着什么?

    他猛地推开挡在门口的一名狱卒,如同一道离弦的黑色利箭,朝着浓烟最深处、惊呼声传来的方向,疾冲而去!

    身后,田不礼那张白净的脸在升腾的浓烟中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与一片死灰。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嗬嗬”声,仿佛被那致命的焦烟扼住了咽喉。(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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