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此事定下,一众朝臣又商量了些旁的事情。
比如北渊二皇子拓跋盛自抵京以来,四处结交文士,麾下文人与大梁才子多有切磋,胜多负少,是否需要采取措施,至少打压一下对方气焰,以彰显大梁文华正统;
比如西凉国使臣与北渊使团副使慕容廷曾多次聚会,恐有所图谋,是否需要查探;
还比如明日先帝下葬的一应礼仪流程;
以及后日陛下登基大典的各种细节准备。
当诸事议定,主要是确定了每件事和对应环节的责任人之后,童瑞便高呼一声散朝,群臣叩拜之后,三三两两地朝着宫门走去。
走出宫门,感受着四周传来的窥伺目光,联想到昨日的信心满满与今日的一败涂地,顾相也是在心头暗自长叹一声。
他略作沉吟,看向身旁一位都察院御史,转头离开。
那人被看了这一眼,登时深吸一口气,沉默起来。
当他随着众人,走出宫门,站在宫门前的广场上,他忽然脚步一顿,开口道:“我不明白!”
他的声音不加掩饰,瞬间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他干脆朗声道:“江南如今民变四起,暴乱处处,陛下却不体恤我等心忧故乡之情,反倒变本加厉地黜落江南臣子,难道我等不是朝廷的子民吗?难道我等为官就连为家乡父老请命都不行吗?”
“孟子曰: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如今江南非只江南一隅,实乃天下根本所系!漕运之河,日夜流淌的是大梁的血脉;赋税所出,十之六七仰赖江南之膏腴。我等难不成要束手无策,坐看天倾?”
他看似在和身边人抱怨,但实则就是在激化矛盾。
你齐政不是在赌越王不会造反,所以敢亲自前往江南吗?
那我也可以赌你皇帝不敢真的就不要江南了!
大家你好我好的时候,我也就忍了,但当矛盾激化的时候,你要拿什么来平息江南的怒火,安抚江南的士绅?
真当皇帝就可以真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了?
这便是顾相昨日考虑到最坏后果,布下的后手。
这也是江南集团这么多年,屡试不爽的招数。
若是这时候有百骑司的狗腿子上来,将此人抓走那就更好了。
命运之神,仿佛在这一刻,终于降临到了江南系朝臣的身上。
百骑司首领隋枫领着两个百骑司的黑猫上前,看着慷慨激昂义愤填膺的对方,冷冷道:“童大人,别演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世人皆知百骑司的恐怖,但面对此情此景,这位童大人却全无半分畏惧,慨然高呼。
“诸位,你们看看吧,这就是我们所面对的情况!我才说了几句话,百骑司便来了,这是何等的残酷!但是!在下无惧!”
“若吾辈因畏祸而噤声,任由这些酷吏恶犬罗织成罪,则今日削我一人,明日便能夺诸公之权!今日是我江南,明日便可是关中、巴蜀、河北、荆湘!”
他的声音,不仅吸引了朝臣,更吸引了广场外的百姓们。
虽然他们不敢踏足广场之上,但也隔着栅栏围观了起来。
而这一切,正中了这位童大人的下怀。
在众人的目光中,他愈发激动,声嘶力竭地嘶吼着,脖子上青筋暴起,握拳振臂的动作,如同想要撼动那高高在上的皇权。
“古往今来,圣贤有言,青史有证,皆知【社稷为重,君为轻】,今我等朝臣若成一盘散沙,无力拯救江南,无力拯救社稷,他日史册昭昭,必问:是谁坐视苏杭赋半天下之地,沦为权争之鱼肉?是谁坐视和平稳固的大梁社稷,在一桩桩恶政之下,溃烂腐朽?”
他的声音中,带着力竭的嘶哑;
充满煽动性的言语,在这样的声音下,显得愈发动人心魄。
围观的百姓,都忍不住为之心神摇曳。
广场上的不少江南系臣子,也心神激荡,打算开口声援。
但好几位准备上前的官员,都几乎是齐齐地被身边人拉住了袖口或者衣角。
因为,他们都发现了一个问题:
百骑司的统领隋枫,不仅没有在第一时间将童大人“打包”带走,反而抱着双臂,仿佛看戏一般地任由童大人大放厥辞。
他为什么不慌?
他难道不知道言官的嘴有多杀人,不知道朝野的非议有多可怕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广场上的大多都是人精级别,立刻看出了不对。
而慷慨陈词完了的童大人也发现了不对,有些惊疑不定地看向隋枫。
隋枫嘴角冷笑,“说完了?”
童大人也已经骑虎难下,横眉冷对道:“要杀要剐,随你便,本官为国朝为百姓发声,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
隋枫竟直接鼓起了掌,而后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纸,接着又好像拿错了一般,又重新换了一张。
然后,他满意地展开念诵道:“天德十五年至天德十七年,借督运漕粮之便,岁贪漕粮五千石,转手盐商牟利巨万。”
“天德十七年,为南京乡试主考,收受地方豪绅贿赂共计五万八千两,密泄考题,贿考者供状俱在。”
“府中只有一妻一妾,却私蓄民女三十七人,以琴婢、棋奴、书女、画娥之名掩人耳目,实则供其淫乐。”
“纵容族党,毒害乡里!其族侄童元至,强占民田三千亩,伪立‘投献’文书,逼死佃户沈定、张宽等共四户,尸骨未寒即筑别业于其上!”
“其弟童图南,暗中把持嘉兴府三条商街之市,凡商贾交易,必抽三成牙钱,有抗者即诬以私通倭寇之罪下狱破家!粗略统计,其族人共兼并田亩四万九千余亩,私蓄奴仆五千二百余名。”
“童大人,你说,犯下这些罪行的,都是哪个狼子野心、道貌岸然、寡廉鲜耻、口是心非之辈啊?”
面对着隋枫的目光,曾经是礼部仪制司郎中如今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童大人,早就没有先前的嚣张与慷慨。
退却的热血也带走了脸上的血色和身上的骨气,他的腿有些哆嗦。
不仅是因为计划的失败,而是当隋枫当众念出了这些无可辩驳的罪行时,他知道,他这一辈子毁了。
就算将来越王真的造反了,还真的成功了,他也不可能被启用。
因为,他已经臭了。
四周那些先前被他的言语鼓噪起来的百姓,在听完了这样的罪行之后,也几乎是瞬间倒戈。
打死贪官的喊声,此起彼伏。
百骑司抓人,第一抓得如此受人拥戴。
童大人还想争辩,但他刚刚张嘴,隋枫就厉喝道:“没话说了?你当然没话说,换了是谁在这样的时候,还有脸皮说着那些道貌岸然的话!”
童大人张了张口,我他娘的不是没有话说了啊!
“鱼肉乡邻,田连阡陌,奴仆如云,你哪儿来的资格说什么为江南子民请命!”
“贪腐无度,上下其手,甚至连科举这等国家抡才大典也要破坏,你一个社稷的蛀虫,哪儿来的资格说一切为了社稷!”
“就你这样的,千刀万剐,剥皮楦草,也不为过,你居然还好意思在这儿大义凛然,煽动群臣,你是何等的寡廉鲜耻,道貌岸然!”
“来人呀,给我带走!”
这时候,隋枫身后的两只黑猫,才快步上前,将童大人左右架起,一团破布准确地塞进他的嘴里,拖着远去。
人群中有人曾经生出过想要拦上一拦,但这个念头才升起就被按了下去。
看刚才那样子,隋枫这狗贼怀里可不止一份罪状啊,谁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自己。
这他娘的还是不要拿自己的半生功名去冒险的好。
隋枫的目光扫视众人一圈,很想按照过往习惯阴测测地笑笑,警告几句便离开。
但想起了陛下的交待,还是沉声道:“陛下说了,他不会兴酷吏之举,但同样不会放过贪腐之辈,尤其是一些心怀不轨之人。诸位大人,可要记牢了!”
说完,他转过身,扬长而去。
四周的百姓,竟对这样的结果送上了掌声。
这掌声就像是一记记巴掌,扇在了顾相的脸上。
让他的脸颊微微涨红,竭力维持着体面。
他没想到,他期望百骑司来抓人,百骑司真的来了,却是用这样的方式抓的,让他的一切算计全部落了空。
什么激化矛盾,什么掀桌子,那就是一个无耻之辈的无耻言论,谁敢附和谁敢认领那就是死!
从上朝到此刻,今日这种种,真的都让他有种出门没看黄历的无奈。
一旁的郭相摇了摇头,“简直令人大开眼界,言语尽是慷慨为国,背地里全是蝇营狗苟!”
白圭冷哼道:“这不就是齐侯说的,嘴上全是主义,心里全是生意。败类!”
郭相看着顾相,“子任,你与此獠似乎颇为熟稔,为何竟未发觉其如此龌龊?”
顾相深吸一口气,“既是道貌岸然如此,等闲外人如何得知,老夫也不过是与他有些泛泛之交罢了。”
郭相点了点头,“也是,走吧,该去政事堂了,子任,咱们两个老头慢点走,别栽了跟头。”
顾相恢复了面色,微笑道:“这条路都走了大半辈子了,闭着眼也知道怎么走,不会的。”
郭相不再言语,几个朝堂的顶级大佬就这么朝着政事堂走去。
其余人面面相觑,也各自离开,广场上重新恢复了寂静,但这场变故,必然将以戏剧的反转和剧烈的反差,传遍中京城的大街小巷,为所有人津津乐道。
至少在这个消息,很快便传进了宫里。
当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卫王和宁妃正在一起说话。
宁妃和先皇后的尊号都已经议定了,按照礼制,两人都是太后,先皇后为康圣皇太后,宁妃为昭圣皇太后,移居的事情在登基大典之后才办。
不过对她而言,这些东西,并不重要,因为她的儿子是皇帝,那一切就都是顺理成章的。
所以,她更关心的是,儿子的如何当好这个皇帝。
听见消息,她忍不住关心道:“按说后宫不得干政,但是皇儿,你今日连续拿下两个江南出身的高官,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卫王摇了摇头,“首先,这两人都是罪有应得,并且罪行明确。其次,齐政的信里,说过一句话,儿臣很认同。”
他看向宁妃,认真道:“他说,江南集团只是控制住了江南,他们本身并不是江南。”
宁妃沉默地想了想,感慨道:“他能遇见你这样能信重他的人,是他的福气,你能得他这样的无双国士辅佐,也是你的幸运。此番你要做好他的后盾,切莫让他在江南出了什么岔子。”
卫王认真地点了点头。
会出什么岔子吗?
嘉兴府,齐政看着在面前列队的五千青壮,觉得这个问题,暂时问题不是太大。(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