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龙涧,其名如谶。
两壁山崖,非是自然的鬼斧神工,倒像是上古巨神暴怒之下,以开天巨斧劈砍而成。岩石狰狞,呈一种不祥的灰黑色,雨水经年累月地冲刷,非但未能磨平其棱角,反而在表面蚀刻出无数道深浅不一的沟壑,如同垂死巨兽干瘪皮肤上的褶皱。涧底,浊浪排空,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断枝、乃至不知名动物的残骸,发出永不停歇的、沉闷如雷的咆哮。那浑浊的黄色激流,一次次狠狠撞击在嶙峋的巨石之上,粉身碎骨,炸开惨白的水沫,旋即又被更大的浪头吞噬,带着更深的怨毒,奔涌向前。狭窄的天空,被厚重如铅的雨云死死捂住,吝啬地透下一点昏昧的光,不分晨昏。空气里弥漫着水汽的腥、岩石的冷、还有一股若有若无、被雨水稀释却无法彻底掩盖的…腐烂气息。
数千民夫,被驱赶进这活地狱。
他们如同被投入巨大血肉磨盘的蝼蚁,密密麻麻地附着在陡峭湿滑的涧壁上。没有号子,只有监工沈三那尖利刺耳、盖过水声的呵斥与皮鞭破空的脆响,以及粗重压抑、此起彼伏的喘息与咳嗽。工具简陋得令人心酸:锈迹斑斑的铁钎,磨得溜光的木杠,用山中老藤粗糙编成的箩筐。更多时候,他们只能用皲裂、指甲翻卷的双手去抠,去搬动那些棱角尖锐的岩石。
王栓柱和他爹被分在靠近涧底最危险的一段。涧水就在脚边不足三尺处咆哮,溅起的冰冷水花不断打湿他们本就单薄褴褛的衣衫。老人佝偻着腰,双手紧握一柄几乎和他一样高的铁钎,对着岩石缝隙,用尽全身力气一下下凿击。每一次撞击,都震得他枯瘦的手臂剧烈颤抖,带动着整个佝偻的身躯,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浑浊的汗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淌下,流进干裂的嘴角,又被他剧烈地咳嗽带出。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爹!您歇着!我来!”王栓柱放下肩上沉重的藤筐,里面是半筐刚撬下的碎石。他二十出头的精壮身板,此刻也像被抽掉了筋骨,嘴唇冻得乌紫,脸颊深陷,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吓人,那是饥饿、疲惫和绝望燃烧的火光。他不由分说地抢过父亲手中的铁钎。
“咳咳…栓柱…省…省点力气…”老人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岩壁上,胸口剧烈起伏,像一架破败的风箱,“这…这石头…是阎王爷的骨头…啃不动啊…”
旁边,同样精瘦却透着一股子蛮牛般倔强的汉子李二牛,刚背着一筐沉重的碎石,手脚并用地从上方一处险坡爬下来。他赤着脚,脚底被尖锐的石棱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渗出的血混着泥水,每走一步都在湿滑的岩石上留下淡淡的红痕。听到老人的话,他重重地将箩筐砸在地上,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声音嘶哑地骂道:“啃骨头?呸!老子看是拿咱们的骨头给那狗官铺路!什么狗屁祥瑞渠!是他娘的催命符!听说杨知府在后衙供着个紫檀木的大屏风,金灿灿的,能买下咱们一个村子!就为了他那顶破官帽,几千条命填进来都不够!”
“二牛哥!噤声!”王栓柱猛地抬头,警惕地望向不远处。监工沈三正叉着腰站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下方,手里的皮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腿。
“怕个鸟!”李二牛梗着脖子,眼珠子里布满血丝,像要滴出血来,“横竖都是个死!家里的地撂荒了,草长得比娃儿都高!昨儿个…昨儿个我婆娘托人捎来话…”这个平日里铁塔般的汉子,声音突然哽住,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娃儿…发烧…快…快不行了…连口米汤都…都喝不上…”
王栓柱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瞬间沉到了涧底那咆哮的浊流里。他想起了离家时,娘亲躺在破炕上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出的帕子上,刺目的猩红。怀里揣着的那几升号称“日给”的糙米,早就在头几天就被他和爹分着吃完了,那米里掺着大半的砂砾和霉变的麸皮,喇得嗓子生疼。至于那五文铜钱?更是连影子都没见着!饥饿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胃壁,寒冷让骨头缝里都往外渗着冰碴子,无穷无尽的劳累榨干了最后一丝气力,而前方,只有看不到头的绝壁和监工手中随时可能落下的鞭子。绝望,比涧底的石头更沉,比冰冷的雨水更刺骨。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喧哗从高处新开凿出的、勉强能容人行走的渠岸上传来。不同于监工粗暴的呵斥,那是一种带着谄媚、刻意拔高的谈笑声。只见一队鲜衣怒马的随从,簇拥着两乘遮得严严实实的青呢小轿,正沿着泥泞不堪的渠岸缓缓移动。轿帘被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掀开一角,露出汉中知府杨文远那张矜持白净、此刻却带着一丝审视的脸。旁边另一乘轿子的帘子也掀开了,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锦衣公子探出头来,正是杨文远的独子杨慕贤。他面皮白皙,眉眼间带着被骄纵惯养的颐指气使,好奇又带着几分嫌恶地打量着下方地狱般的景象。
“父亲您瞧,”杨慕贤指着下方如同蚁群般在泥泞和危岩间挣扎蠕动的民夫,语气里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这才多久?渠道的架子就搭起来了!沈家办事,果然有点门道!” 他似乎完全忽略了那些民夫佝偻的身影、褴褛的衣衫和麻木绝望的眼神,只看到了被开凿出的岩石轮廓。
杨文远的目光缓缓扫过,如同检阅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堆会移动的工具。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那些在泥泞中挣扎、不时因力竭或失足而发出微弱惨呼的身影,不过是背景里无关紧要的杂音。“嗯,进度尚可。”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只是…这气象,还不够‘祥瑞’。”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着轿窗,“渠成之日,当有万民称颂,声动云霄,上达天听。场面…须得更堂皇,更夺目些。”
一直小跑着跟在轿旁的沈万金,闻言绿豆小眼精光爆闪,立刻抓住机会,堆起十二分的谄笑,腰弯得几乎要贴到泥地上:“大人高见!明察秋毫!小人…小人正有一愚见,斗胆禀报!”他喘了口气,指着下方灰黑嶙峋、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的渠壁岩石,“大人您看,这山石本色灰暗,观之着实不雅,恐有损‘祥瑞’之名,亦难彰大人煌煌功德!若…若以金箔贴之!” 他猛地拔高声音,仿佛被自己的“奇思妙想”所激动,“使整条渠道金光灿灿,远望如天河倒泄,金龙降世!煌煌天威,盛世气象!大人之功德,必将光照千秋,彪炳史册啊!”
“金箔?!”杨慕贤的眼睛瞬间亮了,如同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猛地一拍手,几乎要从轿子里跳出来,“妙!太妙了!父亲!此议绝妙!金碧辉煌,瑞气千条!这才配得上‘祥瑞’二字!也显得我杨家…贵不可言,气象万千!” 他脑中已经浮现出金光闪耀的渠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父亲因此高升,他杨大公子在西安城、乃至京城里受人艳羡追捧的场景。
杨文远抚摸着颌下修剪得一丝不苟的三缕长须,沉吟不语。金箔贴渠?这靡费之巨,远超开凿本身!即便是以沈万金的家底,也绝非小数。但…“金光灿灿”、“光照千秋”、“彪炳史册”…这些字眼,如同带着魔力的钩子,精准地勾住了他心底最深处那根名为“功名”的弦。他仿佛已经看到渠道通水之日,金光闪耀,万民(被他安排的)欢呼,布政使陈大人震惊、赞许的目光,吏部考功司的文书上那浓墨重彩的一笔!参议之位,触手可及!与这锦绣前程相比,些许金银耗费,又算得了什么?羊毛,终归出在羊身上。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在掂量着那虚幻金箔的重量与它所能带来的官位价值。
“嗯…”杨文远终于缓缓颔首,矜持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沈员外此议…颇具巧思。虽耗资甚巨,然为彰显圣天子仁德,昭示皇恩浩荡,亦为万民瞻仰福祉之盛景,纵有所费,亦在所不惜。” 他一锤定音,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所需金箔,着尔速速采办!务必在渠成通水之日,金光耀目,祥瑞之气充盈天地!此事若成,本府…自当在布政使大人面前,为尔等请功!”
“谢大人恩典!大人英明!小人肝脑涂地,必不负大人所托!”沈万金喜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泞的渠岸上,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巨大的喜悦淹没了他,仿佛已经看到金箔生意背后那滚滚而来的、更庞大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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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箔?贴…贴这烂石头?”王栓柱握着冰冷沉重的铁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茫然地抬头,看向高岸上那模糊的轿影和沈万金跪地叩拜的身影,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冲上头顶。
“哈哈哈!哈哈哈!”李二牛突然爆发出凄厉到变调的狂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鼻涕混着雨水糊了满脸,他指着上方,手指因为激动和愤怒剧烈地颤抖,“栓柱!听见没?我的好兄弟!听见那些贵人们说什么了吗?!金箔!拿金子!给这吃人的催命渠贴脸!给这阎王路镶金边!哈哈哈!咱们的命!咱们的骨头渣子!还不如人家墙上糊窗户的纸值钱啊!知府老爷拿咱们的骨头熬油,榨干了血汗,就为了给他的脸上贴金!给他的官帽子上镶宝石!老天爷啊!你开开眼!你开开眼看看这人间!看看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他仰天嘶吼,声音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绝望,在狭窄的涧谷中反复冲撞回荡,竟一时压过了水声和监工的呵斥。
“嚎你娘的丧!”监工沈三的怒吼如同炸雷,伴随着一道撕裂空气的鞭影,狠狠抽在李二牛早已伤痕累累的脊背上!粗糙的皮鞭带起一溜血珠,混着雨水溅落在黑色的岩石上。“再敢妖言惑众,扰乱人心,老子这就扒了你的皮点天灯!干活!都给老子卖力干!耽误了知府大人的祥瑞工程,你们这群贱骨头一百条命都赔不起!”
鞭子落下,李二牛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猛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两团燃烧的鬼火,死死钉在高岸上那两乘青呢小轿上,尤其是杨慕贤那张写满骄矜与兴奋的脸。那眼神里的刻骨仇恨,浓得化不开,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刀子。王栓柱的心猛地一抽,他扑过去想扶住摇摇欲坠的爹,却见老人佝偻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猛地弯下腰,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暗红色的血沫从指缝里喷溅出来,星星点点洒在冰冷的岩石和浑浊的泥水里。
“爹——!”王栓柱的嘶喊带着哭腔,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像涧底的寒流,瞬间将他淹没。他紧紧抱住父亲瘦骨嶙峋、颤抖不止的身体,只觉得这困龙涧的天,彻底黑了。
高岸之上,杨文远对下方骤起的骚动和那声凄厉的嘶吼恍若未闻。他正微微俯身,隔着轿窗,专注地听着沈万金关于金箔采购渠道、厚度选择、粘贴工艺以及所需额外民夫工钱的详细禀报,不时矜持地点点头,偶尔补充一两句“务求牢固”、“不可吝惜工本”的指示,神情专注而“勤勉”,仿佛在筹划一项利国利民的千秋伟业。后衙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上,“十八学士登瀛洲”的浮雕,在摇曳的烛光映照下,衣袂飘举间点缀的金粉,似乎也感应到了主人此刻“宏图大展”的心境,流转出更加璀璨夺目的暗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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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如山崩般压下。困龙涧,彻底变成了修罗炼狱。
金箔的铺设,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薄如蝉翼、价值千金的玩意儿,需在冰冷湿滑、角度陡峭的岩壁上,以熬煮得粘稠的特制鱼胶(为省成本,多用劣胶,粘性堪忧)小心翼翼地粘贴。高处作业,寒风如刀,吹得人摇摇欲坠。脚下是万丈深渊,浊浪咆哮着等待吞噬失足者。监工沈三和他手下爪牙的皮鞭抽得更急更狠,稍有差池,轻则鞭痕加身,重则被一脚踹下悬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浊流吞没。
“稳着点!蠢货!那可是金子!掉了一片,把你全家卖了都赔不起!”沈三的咆哮声日夜在涧谷中回荡。民夫们被驱赶着,在几乎无法立足的绝壁上,战战兢兢地托着那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金箔。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每一次抬手都耗尽力气。恐惧,比饥饿和寒冷更能摧毁人的意志。
不断有人失足。惨叫声短促而凄厉,如同被掐断喉咙的鸟雀,很快淹没在更大的水声和监工的呵斥中。尸体?根本无人理会。摔在涧底乱石上的,脑浆迸裂;落入水中的,几个沉浮便消失无踪。抬尸队?那太奢侈了。尸体被简单地用绳索套住脚,拖到涧尾一处巨大的、新挖出的深坑旁——那是计划中用来填埋废石料的地方——像丢弃破麻袋一样扔进去。一层薄薄的碎石草草掩盖,便是归宿。坑底,早已不知埋了多少先行者。雨水冲刷着新土,混着暗红的血水,渗入地下。
死亡的阴影,如同涧中终年不散的湿冷雾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然而,比死亡更恐怖的阴影,正悄然降临。
先是王栓柱的爹。老人自从咳血之后,身体便急速垮了下去。低烧持续不退,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难以忍受的酸痛,连握紧铁钎的力气都没有了。仅仅两天后,老人枯瘦的手臂、胸口,开始出现大片大片暗红色的、触目惊心的瘀斑!那瘀斑边缘模糊,如同被无形的恶鬼啃噬过。紧接着便是可怕的高烧,老人蜷缩在临时搭建的、漏风漏雨的草棚里,浑身滚烫,神志模糊,嘴里不停地呓语着“米…娃儿…冷…金光…好刺眼…”
王栓柱心急如焚,想去找监工求点草药,却被沈三一鞭子抽了回来:“滚!老不死的瘟鬼!别他娘的过了病气!再啰嗦连你一块扔坑里!”
几乎就在同时,工棚里、岩壁下,类似的症状如同瘟疫般(它很快就是了)蔓延开来。低烧,乏力,关节剧痛如裂,然后是恐怖的暗红瘀斑,高烧,咳血…染病者往往在极度痛苦中挣扎数日,便咽下最后一口气。死时,身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双目圆睁,仿佛凝固着无尽的恐惧和怨恨。
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席卷了整个工地!
“瘟…瘟疫!是瘟神爷发怒了!”
“报应啊!是开渠惊动了困龙!龙王爷降罪了!”
“是那些填在渠基下的死人…冤魂索命!他们死不瞑目,回来拉垫背的了!”
“金箔!是那些金箔!沾了人血的邪物!引来了不干净的东西!”
流言在绝望中疯长,带着最原始的恐惧。死亡的威胁近在咫尺,且比刀斧加身更令人绝望。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民夫们不顾监工疯狂的鞭打和呵斥,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丢下工具,哭喊着、推搡着,向着通往涧外的唯一隘口涌去!他们要逃离这必死之地!
然而,通往涧外那条狭窄的、泥泞不堪的山路隘口,早已被沈万金派来的、装备着刀枪弓弩的彪悍家丁和如狼似虎的衙役层层封锁!刀出鞘,箭上弦,冰冷的锋刃在昏昧的天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光泽。
“奉知府大人严令!擅离工地者,以逃役论处,格杀勿论!”为首的衙役班头,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脸上也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却不得不执行命令。
“放我们出去!要死人了!”
“狗官!你们不得好死!”
“冲出去!横竖都是死!”
绝望的民夫如同困兽,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冲击着关卡。箭矢无情地射下,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惨叫着扑倒在地,鲜血染红了泥泞。刀枪挥舞,砍翻了几人。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雨水的腥气,令人作呕。冲击被暂时镇压下去,但更大的绝望和更深的仇恨,如同毒藤,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中疯狂滋长。困龙涧,彻底变成了插翅难飞的死地,回荡着压抑的哭泣、痛苦的**和监工更加疯狂的鞭打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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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后衙书房。暖炉烧得正旺,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凄风苦雨和隐约传来的哭嚎。然而,此刻书房内的气氛,却比外面的寒雨更加冰冷刺骨。
杨文远端坐在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屏风上“登瀛洲”的学士们,衣袂飘飘,神态闲适,仿佛在无声地嘲弄着眼前的窘境。府衙的医官,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跪伏在地,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声音带着哭腔:
“…大人…大人明鉴!此症…此症来势凶猛…症似…似极前朝医书所载之‘虏疮’(鼠疫)啊!寒战高热,身发瘀斑,咳喘带血,染者…十难存一!且…且具传染之性!一人染病,一棚皆亡!工地…已成死地!大人!必须立刻焚毁染病者衣物尸骸,深埋于生石灰下!将病患严加隔离,阻断往来!否则…否则一旦蔓延出涧,乃至…入城…汉中…恐成鬼域啊大人!” 老医官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砰砰作响。
“够了!”杨文远猛地一拍身旁的酸枝木桌案!力道之大,震得案上的定窑白瓷茶盏跳起,叮当作响,茶水泼洒出来,濡湿了那份“祥瑞渠”的工图。他霍然站起,眼中布满骇人的血丝,恐惧与一种更加疯狂的决绝在其中激烈交锋!他几步跨到医官面前,官袍下摆带起一阵风。
“焚尸?隔离?阻断?”杨文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味道,“一派胡言!危言耸听!祥瑞渠功成在即!布政使陈大人已在来汉中途!不日即到!此时停工隔离,前功尽弃!本府如何向陈大人交代?朝廷如何看?本府的参议之位…” 他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胸膛剧烈起伏,强行深吸几口气,试图找回那惯有的矜持与威严,但那白净面皮上的肌肉却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他猛地转身,背对着抖成一团的医官和噤若寒蝉侍立一旁的幕僚、书吏,目光死死盯住紫檀屏风上那象征着功名坦途的“登瀛洲”图景。那金粉描绘的祥云、那温润如玉的学士面容,此刻在他眼中扭曲放大,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不能失败!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败!所有阻挡他踏上“登瀛洲”的东西,都必须被无情地碾碎!
“此乃…”杨文远猛地转回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威压,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扫过堂下众人,“…乃春寒料峭,湿邪入侵,加之刁.民怠惰,体弱气虚,所引发之‘时气’!并非瘟疫!尔等庸医,休得危言耸听,扰乱民心,坏我祥瑞大业!” 他向前一步,官威凛冽,一字一句,如同冰锥砸落:
“传本府令:工地一切照常!金箔铺设,日夜不休!敢有怠工者,鞭笞三十!染病者,就地隔离于涧尾废弃石洞,严加看守,不得与外人接触!所需饮水食物,减半供给!死者…” 他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冷酷至极的光芒,“…为稳固渠基,彰显其赎罪之功,就地深埋于渠基之下!敢有妖言惑众、传播谣言、擅离工地者…” 他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那个浸透血腥的字眼:“…斩!立!决!”
最后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书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老医官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声。封锁!掩盖!用铁与血筑起一道高墙,将死亡和真相死死封在困龙涧内!这便是汉中知府杨文远唯一的“对策”。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流,迅速席卷整个汉中府。通往困龙涧的各条道路,增设了更多的关卡哨卡。衙役和沈府家丁如临大敌,刀枪在握,眼神凶狠。知府衙门的告示,以最快的速度贴满了汉中府城的大街小巷以及四乡八镇的显眼处。告示措辞严厉,宣称困龙涧一切安好,工程进展顺利,所谓疫病纯属别有用心之徒(奸商、逃役刁.民、邻府嫉妒者)为囤积居奇、扰乱地方、阻挠祥瑞大业而散播的无耻谣言!凡有敢信谣、传谣者,立捕入狱,严惩不贷!凡有敢冲击关卡、擅离工地者,格杀勿论!
铁幕落下,试图将人间地狱的哀嚎,彻底隔绝于世外。杨文远坐回紫檀屏风前的太师椅,端起侍女重新奉上的热茶,指尖却依旧冰凉。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涧尾石洞里的呻.吟,不去想渠基下正在腐烂的尸体。他的目光,穿过屏风,仿佛已经看到了布政使大人赞许的笑容,看到了吏部升迁的文书。屏风底座云龙纹的缝隙深处,那股若有若无的、如同陈年铁锈般的腥气,似乎又浓郁了一分,悄然弥漫在温暖的、焚着名贵沉香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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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终究包不住地狱之火。
第一个成功逃离死亡封锁的民夫,是王家村的李癞子。他凭着对山路的熟悉和一股子求生的狠劲,在夜色的掩护下,从一条近乎垂直的兽道爬出了困龙涧。当他浑身是血、高烧呓语、身上布满骇人瘀斑地爬回王家村,敲开自家破败的柴门时,恐怖的瘟疫,如同挣脱了牢笼的恶魔,瞬间吞噬了这个小小的村落!
死亡如同黑色的潮水,一夜之间便淹没了王家村。家家挂孝,户户哀嚎。侥幸未染病者,拖家带口,哭喊着涌向最近的城镇,寻求官府的庇护和救命的医药。然而,等待他们的,是同样冰冷的铁幕。
汉中府城,四门紧闭!
高大的城墙上,守城兵丁盔甲鲜明,刀枪如林,弓弩上弦,箭簇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寒光,无情地对准了城下越聚越多、黑压压一片的灾民。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青灰色的城墙砖,也冲刷着城下那一张张因恐惧、绝望和病痛而扭曲的面孔。哭喊声、哀求声、怒骂声、咳嗽声、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声…汇聚成一片绝望的海洋,冲击着冰冷的城墙。
“放我们进去!救命啊!要死人了!”
“杨文远!你这狗官!为了你的屏风!你的官帽!害死了多少人!”
“天杀的!拿金子贴渠!不管百姓死活!”
“开城门!求求你们开城门!娃儿快不行了!给口药吧!”
“狗官!你不得好死!你杨家断子绝孙!”
人群激愤,有人试图用身体撞击厚重的城门,用石头砸向城墙。回应他们的,是城头骤然射下的、带着死亡尖啸的弩箭!噗嗤!噗嗤!利箭穿透血肉的声音清晰可闻。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身影惨叫着扑倒在泥泞中,鲜血迅速洇开,染红了浑浊的雨水。死亡,近在咫尺的死亡,暂时压制了汹涌的人潮,却点燃了更深沉、更可怕的仇恨之火。无数双眼睛,燃烧着血泪,死死盯着城楼上那面代表着知府权威的旗帜。
“大人有令!为防时气入城,四门紧闭!尔等速速散去!各回本乡!自有官府施药救治!再敢聚众冲击城门,妖言惑众者,杀!无!赦!” 城门官站在垛口后,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脸色煞白,声音却透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他知道自己在说谎,城里的药铺早就被官府以“预防”之名征调一空,囤积在府库,根本不会发放给这些“时气缠身”的灾民。他也知道,城下那些,很多已经…无乡可回。
知府内宅深处,后花园新辟的“瑞景轩”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轩内温暖如春,数个精致的黄铜炭盆烧得正旺。杨慕贤一身簇新的湖蓝色云锦直裰,外罩银狐裘披风,手里捧着一个精巧的金丝珐琅暖手炉,正兴致勃勃地指挥着几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工匠,为他新得的一株价值千金的“魏紫”牡丹搭建琉璃暖棚。晶莹剔透的琉璃片在寒雨中泛着冷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写满骄纵的脸。
“这边!这边低一点!对!仔细些!这琉璃片子金贵着呢!弄碎了一片,卖了你们这群泥腿子也赔不起!”杨慕贤呵斥着,又转身对垂手侍立的管家吩咐,“去!把我书房那套‘雨过天青’的钧窑茶具取来!再沏一壶新到的‘雪顶含翠’!本公子今日要在这瑞景轩中,赏雨品茗,静待父亲大人祥瑞渠功成,金光照耀汉中的盛景!” 他语气轻快,仿佛城外的哀嚎、涧中的惨状,不过是遥远戏台上模糊的背景杂音。
管家喏喏应声而去。杨慕贤踱步到轩边,看着檐外连绵的冷雨,脸上竟露出一丝陶醉。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品味这雨中“清雅”的气息,全然不觉那气息中裹挟的死亡与绝望。一个侍女小心翼翼地捧来刚沏好的香茗,雨过天青的茶盏里,碧绿的茶芽如同翡翠般缓缓舒展,袅袅热气升腾,带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而此刻的书房内,杨文远正独自一人,枯坐在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前。屏风上“登瀛洲”的学士们依旧飘逸,但他已无心欣赏。他手中紧握着一份刚刚收到的、滚烫的密报——布政使陈廷章的仪仗,已进入汉中府境,三日后抵达府城!
密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城外的哭嚎声浪似乎穿透了重重庭院,隐隐传入耳中。瘟疫蔓延的恐怖景象在他脑中翻腾。金箔铺设进展不顺的消息(金箔起翘剥落,工匠摔死无数)更让他心烦意乱。民变…这个最可怕的词,如同梦魇般缠绕着他。恐惧,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志。官袍下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然而,当他布满血丝的目光,再次触及屏风上那象征着无上荣耀的登瀛图景,当想到参议之位触手可及,想到即将在布政使面前展现的金光祥瑞所带来的滔天权势…一股更加灼热、更加疯狂的欲望之火,猛地从心底窜起,瞬间将恐惧焚烧殆尽!
“功成…在此一举!”杨文远猛地站起,眼中射出近乎癫狂的光芒,对着门外厉声吼道,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来人!传本府急令!着沈万金!祥瑞渠金箔铺设,昼夜不息!征发所有能动弹的民夫!死也要死在渠壁上!渠成之日,即刻放水!本府要在布政使大人驾临之时,让这‘金渠’大放异彩,光照天地!他若敢延误半分…本府要他沈家满门…提头来见!”
他喘了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凶光更盛:“还有!城外那些聚众闹事的刁.民!着守城官严加弹压!若再有敢冲击城门、妖言惑众者…杀!杀一儆百!本府…要的是普天同庆的祥瑞!不是满城哭丧的晦气!”
命令如同带着血腥味的狂风席卷而出。杨文远猛地回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屏风,仿佛要将它看穿。窗外,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骤然撕裂铅灰色的雨幕,瞬间照亮了他那张因极度紧张、欲望与恐惧交织而扭曲变形的脸,也照亮了屏风上那些学士空洞的眼眸——那眼神,此刻竟透出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嘲弄。屏风底座云龙纹的缝隙深处,一股极其微弱的、如同铁锈般的腥气,仿佛凝成了实质,幽幽地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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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如山,压向早已不堪重负的困龙涧。沈万金像被抽打的陀螺,疯狂地催逼着。金箔如同流水般运来,又在无数生命的代价下,一片片被强行贴在那死亡绝壁上。岩壁高处,工匠们如同挂在蛛丝上的蝼蚁,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劣质鱼胶在低温下粘性大减,金箔起翘、剥落,被风卷走,坠入深渊。每一次剥落,都意味着监工更加疯狂的鞭打,意味着又有人被逼上更危险的位置去补贴。
王栓柱麻木地背着沉重的箩筐,筐里是刚撬下的碎石。他爹被拖走了,拖去了涧尾那个被称为“等死洞”的石窟。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李二牛也倒下了,高烧不退,浑身瘀斑,被扔进了同一个洞窟。王栓柱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也死去了,只剩下机械的劳作和对死亡的麻木等待。他偶尔抬头,能看到高处那些贴金箔的身影,在风中飘摇,像一片片随时会被吹落的金色叶子。
涧中弥漫的腐烂气息越来越浓。死的人太多,埋得太浅。雨水冲刷,甚至能看到渠基边缘裸露出的森森白骨和尚未完全腐烂的衣物。老鼠变得异常大胆,成群结队地在工棚、在尸体坑边流窜,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幽绿的光。一种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还活着的人心头。
汉中府城,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城门外的灾民并未散去,反而越聚越多。尸体开始在聚集地出现,无人掩埋。哭声日夜不息,如同怨鬼的呜咽,缠绕着这座紧闭的城池。守城兵丁的脸上,也写满了恐惧和不安。
后衙书房内,杨文远正对着幕僚和匆匆赶来的沈万金,做最后的部署。他强作镇定,但眼下的乌青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内心的焦灼。
“…布政使大人后日便到!金箔铺设,务必在明日日落前完成!放水仪式,不容有失!所有环节,都要给本府演练纯熟!万民称颂的场面…”杨文远的手指重重戳在桌案上,“…沈员外!此事交给你!找些伶俐可靠的人,混在观礼百姓中!该喊什么,怎么喊,都要教好!银子,本府出!”
“是是是!大人放心!小人一定办得妥妥帖帖!保管让布政使大人听得钧颜大霁!”沈万金点头哈腰,胖脸上油光满面,心中盘算着又能从中捞取多少。
“还有!城外的‘时气’…”杨文远眼中寒光一闪,“…加派人手巡逻!绝不能让他们冲撞了布政使大人的仪仗!必要时…可杀!”
“遵命!”一旁的衙役班头沉声应道。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书房紧闭的雕花木窗外,那株原本在寒雨中瑟瑟发抖、光秃秃的白玉兰树,枝头竟凭空飘落几片洁白如玉的花瓣!那花瓣晶莹剔透,不染尘埃,打着旋儿,轻盈地穿过窗棂的缝隙,飘落在杨文远面前的书案上,落在那份“祥瑞渠”的工图上。
众人皆是一愣。时值三月倒春寒,玉兰根本未到花期!这花瓣…从何而来?
杨文远眉头紧锁,狐疑地捻起一片花瓣。入手冰凉,带着一股极其淡雅、迥异于凡俗的清香。他抬头看向窗外,阴沉的天,冷雨依旧。那株玉兰树,枝干嶙峋,并无半点花苞的迹象。这几片花瓣,如同天外飞仙,突兀而诡异。
“这…” 幕僚面露惊疑。
沈万金也张大了嘴,不明所以。
唯有杨文远,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这异象…是吉是凶?他猛地想起那些关于“天花乱坠”的佛道传说,往往预示着大贤降临或…灾劫将起?他烦躁地将花瓣拂落在地,强压下心头悸动,厉声道:“些许异象,不必理会!都按本府吩咐,速去办事!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众人噤声,匆匆领命而去。书房内只剩下杨文远一人。他烦躁地在紫檀屏风前踱步,目光扫过地上那几片依旧洁白得不似凡物的花瓣,又看看屏风上祥云缭绕的登瀛洲,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浓。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冷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带着城外隐隐的哭嚎。他极目远眺,阴沉的天幕下,汉中城外的龙首山余脉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困龙涧的方向,一片死寂的灰黑。
无人知晓,在那云雾缭绕的龙首山某处绝巅之上。一道青灰色的身影,正静静伫立在风雨之中。赵清真背负古朴长剑,道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却片雨不沾身。他面容平静无波,深邃的目光穿透层层雨幕,仿佛洞穿了整个汉中府的悲欢离合,最终落在那座被怨气、死气、贪戾之气笼罩的知府衙门,落在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之上。
他方才心念微动,以炼气化神上期之境,引动天地间一缕清灵木气,幻化玉兰飞花,飘入知府书房,既为警兆,亦是一丝微不可察的探查。花瓣沾染的气息,已印证了他心中所感——那屏风已成秽物,贪魂将噬主。
“金箔饰孽,贪欲为棺。荣华迷眼,不见尸骨作基,怨气冲天。”赵清真低声轻语,声音融入风雨,带着一丝悲悯的叹息,“天花乱坠,非为祥瑞,实乃…劫起之兆。杨文远…你亲手为自己打造的这具‘荣华棺’,合盖之日…近了。”
他不再停留,青灰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雨雾,悄然而逝。山巅之上,只余下凄风苦雨,和那几片早已消散无踪的虚幻花瓣所代表的无言警示。困龙涧的方向,隐约传来一声沉闷的、如同大地呻.吟的声响。(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