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虎口消炎

    第二天一大早,就见土司府的二三十个下人,在距离土主庙广场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挖坑。大家继续议论纷纷,有因禹老土司“不准再种大烟”遗嘱而暗自心怀不满的,竟猜测土司府可能又死了啥子人。但是那坑也挖得太大太深了,足可以埋进五十个人。第二天下午坑挖好后,土司府的下人又从南山脚下的石灰窑,挑来前几天史道长带人烧好的石灰倒进坑里。又在大坑和不远处的一条水沟之间,挖了一条引水沟,像是准备发石灰刷墙的样子。但石灰坑离土司府也太远了,为啥子不在土司府附近找空地挖坑发石灰呢?有好事者就去找土司府下人中最好说话、最不会说假话的长皮打听,长皮说他听禹三少爷说,夫人土司要学一个叫林什么徐的民族英雄,虎口消炎。大家都想不通“虎口消炎”是啥子一回事。长皮说,可能是史道长那间密室中养着的老虎嘴巴发炎了,所以要挖那么大一个塘子,让老虎在塘子中用石灰水漱口消炎。竟然有不少人相信了长皮的话,等着看“虎口消炎”的好戏。

    那天午饭后,等不得敲钟响枪,许多人早早就来到土主庙广场。见石灰坑边,堆放着一些大麻包,散发出熟悉的陈尿味道。大家七嘴八舌地问守护麻包的土司府下人要做啥子事情,都回答说不晓得。广场上人越聚越多,许多人家一家老小全来了,连嘎得教堂的杂役、上善观的道士、大东巴的徒弟也来了。

    终于敲了钟、放了枪,过了约莫三顿饭的功夫,一群人终于走出土司府大门,其中最显眼的,当然是夫人土司,身后跟着三少爷、九小姐、欧麦嘎师傅、史道长、大东巴迪尼体古和廖总管。还隔着老远,众人就自动让出一条通往广场边高台的路。一行人板着脸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到高台上,连一贯吊儿朗当不修边幅的禹三少爷,也穿了一身崭新的青衫,绷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脸,尽量端正地站立在高台上。拥挤着两千来号人的广场上很安静,禹氏坟山上的鸟雀忽高忽低地欢唱着。

    夫人土司却没有首先讲话。第一个讲话的是欧麦嘎师傅,第二个是史道长,然后是禹三少爷。三个人讲的大同小异。开头讲大烟,啥子林则徐虎门销烟(原来不是长皮所说的“虎口消炎”)啦,鸦片战争啦,啥子啥子不平等条约啦,丧权辱国啦,国破家亡啦,妻离子散啦等等之类。(许多人有些不明白,这些话,为啥子要由一个“白泥浆引绳人”的后裔来讲,据说大烟就是他们那一国的“鸟话人”首先运到中国来的。)接着讲禹老土司“不准再种大烟”的遗嘱,啥子深明大义啦,忧国忧民啦,英明果断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啦(史道长讲,这句话就是那个虎门销烟的民族英雄林则徐讲的。禹三少爷却瞪着史道长的后脑壳直摇头,很不同意的样子),慈悲啦,向善啦,积德啦,造福啦,等等之类。意思只有一个:今后坚决不能再种大烟。话的意思大部分人是听得懂的,搞不懂的是,种了几十年的大烟为啥子一句话说不种就不种了。最令人不舒服的是,三个人的讲话太长了,秋日下午的太阳仍然毒辣,人人一身大汗十分难熬。好不容易终于讲完了,禹三少爷的最后一句话,马上引来哄堂大笑,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了。

    禹三少爷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讲的:大家从此要改过自新,发奋图强。这句话,准确说是最后四个字,让人马上联想到一个十分可笑的场景,这个场景源出于禹三少爷的一句笑话:史若水骑在墙头子上拉稀——发粪涂墙。

    禹三少爷却没有笑,一本正经地站在那里。史道长大概晓得那四个字的来源,脸上有些泛红,斜着眼睛轮了三少爷两眼。不过这次笑得不长,不过瘾,大家看见夫人土司向前走了两步,笑声马上就止住了。

    夫人土司指了指堆在石灰坑边的麻包,脆声说:这些是土司府剩下的所有大烟,今天当众销毁。

    许多人还没听明白“当众销毁”是啥子意思,就见夫人土司朝守在水沟边的两个下人挥一挥手,喊了一声“开始”。两个下人就扒开沟帮上的豁口,浑黄的水流沿着斜坡上的水沟直冲进石灰坑里,一片不绝于耳的“嘶嘶啦啦”的响声,石灰坑里蒸腾起灰蒙蒙的雾气。不到一顿饭功夫,水就漫过了石灰,石灰坑更加剧烈地沸腾起来,翻腾起无数潦泡,随生随消。蒸腾的热气弥漫开来,熏得守在坑边的土司府下人大汗淋漓,却一个个直立不动,只偶尔扭过头来看一眼夫人土司。许多人以为“虎口消炎”的好戏终于开场,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传说中养在上善观秘室中的那只老虎,胆子小的直往人群里钻。

    又过了一顿饭功夫,夫人土司对守在水沟边的下人挥了挥手,喊了一声“停”,两个下人马上堵上了豁口。夫人土司又对守在坑边的下人挥一挥手,喊了一声“开始”,下人们就跑到麻包前,抽出砍刀砍开麻包的封口,七手八脚地将一袋袋大烟倒进石灰坑中,不一会儿就全部倒完了。这时大家才明白过来“当众销毁”是啥子意思,才弄清楚长皮所说的“虎口消炎”,原来是这么回事。一个老婆娘大叫一声“糟蹋啊”,就蹲在地上大哭起来,边哭边“这是钱啊米啊茶啊油啊布啊”地数落。大部分人倒觉得不十分心疼,虽然那大烟是自己亲手种出来的,但土司府是付了钱的,人家糟蹋自家的东西,跟自家没有啥子关系。唯一令他们担心的,是土司府会不会借口啥子匹夫有责耍无赖,要他们摊份子交冤枉钱。

    石灰坑里骚动得异常厉害,像是有无数怪物在扑腾,蒸腾的雾气也变成了暗灰色,浓烈的陈尿味、血腥味弥漫在土主庙广场四周。有几个人当场就呕吐出来,引来几条跟着看热闹的狗准备抢夺呕吐物,近前嗅了两鼻子,怪叫几声,又惊惶失措地跑开了。众人连忙捧来灰土,把那连狗都不敢吃的脏东西盖得严严实实。

    石灰坑里的怪物扑腾了一顿饭功夫,似乎渐渐耗尽了力气,声音渐渐弱下来,暗灰色的雾气也渐渐散去,刺鼻的陈尿味、血腥味仍然浓烈。直到夫人土司叫下人用砂石泥土将石灰坑填得严严实实后,大家才放开捂着鼻子和嘴巴的手,小心翼翼地自由呼吸,迫不及待地低声议论。

    廖总管接连吼了十几声,大家才闭上嘴巴转过身来。廖总管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接着吼道:下面,我代表夫人土司宣布几台事情。第一,从今天起,天石谷不准再种大烟。凡是胆敢偷种大烟的,一旦发现,跟吃大烟的一样处罚,立马赶出天石谷,永远不准再回来。第二,夫人土司决定,从今天开始,各家各户租种土司府的田地就是各家各户的,而不再是土司府的。(这一条大家听不清楚,或者听清楚了一时想不清楚,于是又纷纷议论起来,廖总管吼了好几声止不住,只好不管不顾地接着吼。)也就是说,从前大部分田地是土司府的,现在是你们的;你们种的不再是土司府的田地,而是自家的田地。就像那个胡大头家和杨老幺家还有其他好几家,他们种的就是自家的田地而不是土司家的田地。从今天开始,你们就像胡大头家、杨老幺家还有其他好几家一样,种的是自家的田地而不是土司家的田地(大家又像廖总管越说越糊涂一样跟着糊涂起来,啥子土司家的田地自家的田地胡大头和杨老幺家还有其他好几家的田地?土司家胡大头家杨老幺家还有其他好几家跟自家有啥子相干?土司府为啥子平白无故硬要把田地分给自己?会不会又像“虎口消炎”一样玩啥子把戏?……)

    东拉西扯缠夹不清,史道长上前两步,拍拍有些气急败坏的廖总管的肩膀,示意他退下。廖总管面红耳赤地咕哝着退到一边,史道长说:夫人土司的意思,是把土司府的大部分田地分给大家,除了大烟,你们想种啥子就种啥子,土司府不干涉。当然,租子还是要交的,不然田地都分给你们了,土司府上百号人吃啥子穿啥子?

    这回大家都听清楚了,却没有多少人觉得应该兴奋或者感激,一些自认为脑子比较清楚的人,甚至觉得是被戏弄了——换汤不换药的把戏,分田地和租田地,改了一个字而已。还不让种大烟,那往后种啥子?一块大烟等于几十块苞谷洋芋苦荞燕麦,自家的田地再多,有个屁用!还不得像江西九山十八寨从来不种大烟的两个憨包土司一样,堂堂一个土司府,连天石谷中等人家都不如;一般老百姓,苦死累活却穷得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一件,年年饿死人。

    史道长接着又替廖总管宣布了两个由夫人土司直接下达的命令:一是所有人家明天早上把留下来自用的大烟膏、大烟籽(没说大烟壳)全部交到土司府,由土司府按往常的价钱收购,如果有人私藏,查出来后全部没收;二是把自家田地里的大烟杆全部连根拔起来,运到西边山的两个石灰窑去烧掉,烟杆灰可以撒在田里做肥料……史道长的话还没有讲完,外围的几个著名的游民懒汉二流子,便带头偷偷开溜。九小姐见状,扬起手中的皮鞭一声大吼,吓得那几个人马上乖乖地返回来,分散躲藏在人群中。直到史道长讲完话,夫人土司一行走进土司府大门,人们才纷纷散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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