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没有人教我,皇祖母。”
朱祁镇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孙儿行谋此局,只是……不想让皇祖母您为难。”
“为难?!”
张氏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哀家执掌后宫数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一个奴才,还值得哀家为难?”
“是,一个奴才,确实不值得皇祖母您为难。”
“但这个奴才,可是父皇留下的旧人,是伺候孙儿长大的伴伴,更是皇祖母您默许下,提督东厂、协理戎政的‘内相’。
“若将他明正典刑,以‘动摇国本’之罪昭告天下,固然是大快人心。”
他略微停顿,目光扫过皇祖母紧绷的脸,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认同和更深沉的顾虑。
于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凝重:
“可天下人会如何议论?他们会说,父皇识人不明,留下祸根;会说,皇祖母您监国无方,豢养权奸;更会说,我这个九岁的天子,是被阉竖蒙蔽的昏聩幼主!如此一来,王振是死了,可皇家颜面何存?父皇清誉何存?您和孙儿的威信,又何存?”
朱祁镇说的这番话,如同利刃,精准地剖开了太皇太后张氏内心最深处、连她自己可能都不愿去深究的隐痛和顾虑。
她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指尖微微发颤。
孙儿所说正中了当日她盛怒之下,却最终选择软禁而非立诛王振的根本原因!
因为那时清算王振,就是清算皇家自己!
朱祁镇没有停下,他的声音继续带着动晓一切的感激说道:“皇祖母,您将王振禁足,而非立斩,孙儿知道,您不是念及旧情,而是在保全皇家最后的体面。您更是在……给孙儿留一个余地,一个亲手能清理门户、保全大局的余地。”
“您留下的这个余地,孙儿不能辜负。”
他挺直了小小的脊梁,目光灼灼道,“所以王振必须死,但他的死,不能成为三杨那些文臣攻讦皇室、收紧训政枷锁的借口。他只能羞愤自尽,以死明志。如此,罪止于其身,过不及于君上。皇家保全了颜面,孙儿……也为您扫清了这心腹之患。”
一切说完后的朱祁镇再次昂头看向太皇太后张氏,眼神坦荡而坚定:“皇祖母,孙儿这么做,只为江山社稷,只为朱家基业,可有不妥?”
朱祁镇的这一番话,没有慷慨激昂,但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他不是在求饶,也不是在解释,他是在汇报。
在汇报一场由他亲自策划、亲自执行、并完美收官的政治清洗。
更同时将这场残酷肮脏的宫廷政治谋杀,不着痕迹地包装成了为祖母分忧、为皇家全名的孝举与担当!
张氏死死地盯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寻找任何一丝谎言或动摇的痕迹。
但最终,她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以及那沉静之下,属于朱家血脉的、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
她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权谋与顾虑,竟被眼前这个九岁的孙儿算得如此透彻,执行得又如此……完美。
她,竟真的,无一言可以反驳!
是啊,这孩子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在挑战她的权威,反而是在用另一种她都未曾想过的、最酷烈也最直白的方式,维护了她的权威!
殿内顿时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良久,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耗尽了张氏全身的力气,打破了这片凝固的空气。
“你……起来吧。”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谢皇祖母。”朱祁镇依言起身,动作沉稳依旧。
张氏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的脸上,那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恍惚的探寻,仿佛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身影——自己那个早逝的儿子,那个也曾少年英睿的宣宗皇帝。
最终,所有的锐利、所有的猜忌,都在这探寻中缓缓溶解,化为一片深沉的、带着痛楚的了然。
这朱家血脉中传承的帝王之气,竟真的在这个九岁的孩子身上,提前苏醒了!
“你……真的长大了。”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随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变得无比复杂,既有如释重负,又有深沉的怜惜,还有一种……天命所归的喟叹。
她缓缓抬起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镇儿……你到祖母身边来。”
朱祁镇顺从的上前几步依靠在皇祖母的身侧。
张氏猛地伸出手,将他紧紧搂入怀中!
这个动作如此突然,如此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震惊、后怕、释然和迟来的心疼都倾注其中。
朱祁镇小小的身体被她箍得生疼,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祖母胸腔剧烈的震动和衣襟上迅速蔓延开的温热湿意。
“……我的儿啊……”
一声压抑了太久的、带着无尽哀伤与释然的悲鸣,终于从张氏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此刻的她老泪纵横,再也无法抑制。
张氏抱着朱祁镇,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如同抱着一个让她既骄傲又心痛的、过早背负起江山重担的孩子。
那双曾洞悉朝堂风云的眼睛里,所有的怀疑、警惕、审视,在这一刻尽数化为对亡子的锥心追思、对幼孙的汹涌怜爱,以及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沉重的释然。
“你长大了……也好。这江山,终究是你的。”她在孙儿的耳边低语,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坚定。
这不仅仅是承认,更是宣告。
她缓缓松开朱祁镇,用袖子拭去脸上的泪痕,虽然眼眶依然通红,但神情已迅速恢复了属于太皇太后的深沉与凝重。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看向朱祁镇,仿佛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你既有此心智,有些事,哀家也不必再瞒你,你也该知道了。三杨……可不是王振那种没根基的奴才。王振一倒,他们便觉得有机可乘,急不可耐地想把你这头已经露出爪牙的小老虎,重新关回书本堆成的笼子里去!”
“下月初一,是你十岁生辰。三杨昨日已联名上奏,打着‘主少国疑,当以圣学固本’的旗号。他们奏请,借你万寿之机,重启一次停滞多年的‘朔望大经筵’!”
太皇太后张氏的语气带着无奈的嘲讽,“届时,他们定会率满朝文武,为你宣讲《春秋》大义,字字句句,不离‘君臣之分’,口口声声,教你‘垂拱而治’!”
她的目光重新变得意味深长,紧紧盯着孙儿的的眼睛说道:“镇儿,这是三杨阁老门给你的第一道考题,也是一道阳谋。这个大经筵,你接,还是不接?”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问话,而是太皇太后在将应对文官集团的重担,正式地、试探性地,想要交到了他的手上。
她倒要看看,自己带大的这头小老虎,是如何破这冠冕堂皇的牢笼。
“接。”
朱祁镇闻言,小脸上那属于孩童的稚嫩线条瞬间绷紧。
他没有丝毫犹豫,回答得斩钉截铁。
“皇祖母,他们要讲经,孙儿便陪他们讲。”
“只是这经筵,该由谁来讲,讲什么,又该如何讲……”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殿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即将到来的朝堂博弈。
“这恐怕,就由不得三位先生,自己说了算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