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喧嚣与骚动,似乎并不能传到千里之外的河南。
开封府,祥符县东二十里,黄河决口大堤。
六月的毒日如火,将龟裂的土地烤得冒出白烟,空气中弥漫着淤泥的腥臭和腐尸的气味。
堤坝上,数千名民夫形容枯槁,衣衫褴褛,正趁着午时放饭的空档在酷热中稍作歇息。
挥之不去的蚊蝇成群结队,在周围嗡嗡盘旋,贪婪地附着在他们的汗水与伤口之上。
而在距离大堤不足一里的一处高地上,一座戒备森严的临时行辕已经拔地而起。
这里没有亭台楼阁,只有几座用河泥和麦秆混合,就地赶筑起来的泥胚房,墙体上甚至还带着未干的水汽。
行辕外围,一圈新削的尖木栅栏将整个营地圈起,怀庆卫的兵丁们持枪按刀,警惕地围着栅栏来回巡弋着。
而行辕最正中央最大的一间泥胚房,便是于谦的中军大帐。
里面人声嘈杂,信使、书吏、将校进出不绝,正将中枢的政令和配给源源不断地输送到这片千里泽国。
然而此刻,这位行辕的主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于谦,却并未在帅帐中安坐理事。
顺着无数民夫挑担夯土的方向望去,在黄河大堤最险要的决口处,才能找到他那几乎已与泥色融为一体的身影。
只见于谦头戴一顶破旧的斗笠,身穿早已被汗水浸透的粗布短打,赤脚踩在滚烫的泥泞中,正俯身与一名须发皆白的老河工,对着一张画在木板上的简陋舆图反复推演。
“老丈,依你看,这祥符口的流沙,若用沉木打桩为基,再辅以草袋填石,层层递进,可能固住?”于谦的声音因连日呼喝而沙哑。
那老河工咂了咂干裂的嘴唇,摇头道:“于大人,法子是好法子。可这木桩、石头、麻袋,还有这几万民夫的口粮,哪一样不要钱?开封府的官仓早就空了,那些个士绅大户,一个个把粮囤得跟他们命根子似的,想让他们吐出来,难于登天!”
正说着,两名官员一文一武,正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行辕方向赶来。
文官是于谦从都察院带来的经历官李衡,武官则是河南都司拨给他节制的怀庆卫千户张武。
“大人!”李衡脸上带着怒气,“开封知府王朴又在打官腔,说府库空虚,民力已竭,实在抽不出钱粮和民夫了!卑职看他满面油光,哪里有半分焦灼的样子?分明是在阳奉阴违,故意拖延!”
一旁的张武更是瓮声瓮气地抱拳道:“大人!这王朴分明是没把您这钦差放在眼里!末将愿带一百亲兵,直接去府衙‘请’他来这大堤上亲自看看!咱们有总督之权,代天子巡牧,还怕他一个四品知府不成!”
于谦闻言,缓缓直起身子,在裤腿上蹭了蹭手上的泥。
他没有动怒,面容平静,只是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
“张千户,匹夫之勇,非成事之道。”他淡淡地道,“王朴是朝廷任命的四品大员,更是开封府的地头蛇。本官身为佥都御史,若无一击致命的铁证,仅凭推诿之词便去锁拿他,朝野必然震动。届时,非但扳不倒他,反而会授人以柄,被他倒打一耙,上奏一本说本官‘滥用钦差之权,在河南结党营私,刻意铲除异己’,那才是正中其下怀。”
他转向李衡,声音变得沉稳而充满条理:“你现在去办三件事。”
“第一,传我的令,将府库里查抄那几家劣绅的家产,先行变卖一部分,购粮买药,在堤坝五里外搭建粥棚,优先安置老弱妇孺。要让所有民夫和百姓都看到,朝廷的钱,用在了哪里。”
“第二,你亲自去起草一份告示,就说本官体恤民力,不忍竭泽而渔。凡主动输送粮食、石料、木材助工者,无论士绅商贾,本官皆会亲自上奏,为其请功。名单,就贴在粥棚旁边。”
李衡眼神一亮,立刻明白了这是于大人想借“扬善”之计,来分化本地士绅。
交代完李衡,于谦的目光又落在张武身:“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你从卫里挑几个最擅盯梢的好手,给我盯死王朴和他那几个屯粮大户之间所有见不得光的勾当!他不是哭穷吗?那就看看他的钱,都流进了谁的口袋;他不是缺人吗?那就看看他的人,都躲在谁的庄园里!记住,本官要的是人证、物证聚在,要让他无可抵赖!”
张武闻言,脸上露出恍然之色,随即嘿嘿一笑,抱拳领命:“大人放心,末将明白!”
看着二人领命而去,于谦的目光再次望向那奔腾不息的黄河。
浑浊的河水卷着泥沙,如同贪得无厌的猛兽,正一寸寸吞噬着两岸的良田。
他知道,自己此刻所面对的,不仅仅是天灾,更是盘根错错节、积弊已久的人祸。
皇帝将这副重担交给他,不仅是希望他能尽快堵住这溃烂的决口。
也更希望他能借此,斩断那些附着在大明肌体上吸血的蚂蟥。
日暮时分,行辕里点起了一盏昏暗的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混杂着棚外传来的民夫们疲惫的呻吟,让人只感到焦灼。
于谦并未休息,正就着这豆大的光,用朱笔审阅着张衡刚拟好的安民告示,推敲着每一个字眼。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只见门口进来一名亲兵高声禀报:“大人!京师八百里加急!”
这名亲兵话音未落,一名背插令旗、浑身几乎被尘土染成土黄色的京营信使,已疾步入内。
他甚至来不及喘匀气息,便单膝跪地,双手从胸前特制的牛皮筒中,取出一份用火漆严密封装的加急塘报。
“于大人!司礼监转内阁,发河南总督行辕亲启!”
于谦心中一凛,连忙接过尚带信使体温的塘报。
借着昏暗的油灯下,他迅速展开。
“王振……竟然自尽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这句话低声说了出来,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震惊。
他持着塘报的手猛地攥紧,一股大仇得报的快意如电流般窜遍全身。
然而,这股快意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被更沉的思虑所取代。
权阉已除,可朝堂的权力真空,三杨会如何填补?
那位年仅九岁、却慧绝于常的陛下,又会如何应对?
这京城的风雨,恐怕才刚刚开始。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帐门,望向那片被洪水淹没,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死光的屋顶。
看到最后他满腔复杂的情绪,只能无奈的化作一声长叹。
“罢了,这京城风雨,非我所能左右。眼下,唯有先堵住这吃人的河口,护住这千万生民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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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
乾清宫的窗棂外,暮色正一寸寸吞噬着紫禁城的飞檐斗拱。
丹墀之下,一场无声的权力交接已近尾声。
经陛下亲口谕令,新任御前带刀散骑舍人袁彬,暂代总领乾清宫宿卫事。
同为散骑舍人的张承威、吴启明,则为其副手,一主军纪,一主内务。
袁彬手持一份刚刚由御马监和兵部联合签发的宿卫名册,面沉如水。
再他身后,张承威和吴启明一左一右,同样神情肃穆。
“……以上三十七人,调任京郊西苑围场听用,即刻交接,不得有误。”
袁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把调令内容清晰的送入每一个侍卫的耳中。
而被念到名字的侍卫们则脸上神色各异,他们有惊愕,有不甘,但更多的是恐惧。
其实他们都清楚,这所谓的“调任”,不过是体面一点的清洗罢了。
在被喊道人名的队列中,一名唤作周勇的老校尉,此刻的脸色阴晴不定,他袖中的拳头攥了又松,松了又攥。
他太明白西苑围场了?
那是哥什么地方?
说得好听是休养,说得难听就是内廷的“冷宫”,大多都是给那些失势的老太监、犯了错的宫人养老等死的地方!
现在让他去了那里,就等于彻底退出了权力的核心,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透明人。
他脑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儿子正等着他托关系,在京营里谋个百户的美缺;新纳的第三房小妾,还吵着要在崇文门外再置办一处宅子;逢年过节,那些京中大小官员孝敬的“冰敬炭敬”,足以让他活得比许多四品大员还要滋润……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尝过了权力的甜头,让他再回去过那种看人脸色的清苦日子,者比杀了他还难受!
王振是倒了,可宫里这张网盘根错节,那些昔日与他称兄道弟的管事牌子、各监局的掌印,总还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吧?
这场清洗,总不可能把所有人都一竿子打死吧!
他必须赌一把,为了家人,为了这几十年来经营的门楣,他必须赌!
一念及此,周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从廊下的队列中走出来,脸上瞬间堆起了谦恭而热络的笑容。
他仗着曾是袁彬领班的旧日情分,上前一步,团团作揖:
“袁总领,不,袁兄弟!”他刻意拉近关系,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还记得当初你刚来当值时,老哥是怎么跟你说的吗?咱们这差事,‘本分’第一。”
“老哥我这些年,从不敢有半分逾越啊!这调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按宫中旧例,此事总得知会内官监一声,也好让下面的兄弟们把差事交接清楚,您说是不是?”
他这番话,既是在用昔日的“恩情”进行道德捆绑,又是在用“旧例”和尚未被彻底清算的内官监残余势力,来试探袁彬这个新班底的底线和成色。
袁彬眉头紧锁,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提点自己满脸和善的周头儿,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吴启明察觉到袁彬的迟疑,向他投去一个“交给我”的眼神,随即笑吟吟地上前,将一份公文卷宗在周勇面前轻轻一抖,发出“哗啦”一声脆响。
“周老哥,你的‘本分’,我们都清楚。”吴启明的语气很是客气,但话语却像刀子一样锋利。
他没有直接反驳,反而搂住周勇的肩膀,像是在闲聊般轻声说道:“令郎前程远大啊,听说周老哥正在托人,想为他在京营五军营里谋个实缺百户?
“这可是好事。家祖父在兵部,前几日吃饭时还偶然提起过,说举荐的条子上,写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
周勇听到此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后背也猛的沁出一层冷汗。
他没想到,连这种他托了七拐八弯关系办的私密事,对方竟然也都知道!
吴启明仿佛没看到他的惊骇,继续搂着她慢条斯理地道:“不过,要办成这等美事,花费想必不小。说来也巧,陈公公刚接手东厂,清理王振旧档时,发现了几本很有趣的账册。”
他顿了顿,声音压的更低起来:“一本是内官监的‘炭敬’流水,上面记着周老哥你每个月,都能从宫中采买的份例里,不多不少地领走五百两‘孝敬’。另一本更有趣,是宫门出入的‘门簿’,上面记着哪些大人递牌子入宫的脚补……旁边还有另一位管事用朱笔标注的‘孝敬’银两。两本账一对,周老哥您可当真是生财有道,内外通吃啊。”
吴启明的这番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在周勇耳边炸响!
他彻底懵了!
他没想到,对方竟然对他的底细了如指掌!
但吴启明并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话锋一转,又提起了他最后的指望:
“周老哥,前几日安排你休沐没入宫,想必消息不灵通了。你说的那个曹公公啊……”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高深莫测:“真是个忠心的干儿子。听闻他干爹出事后,心急如焚,前几日夜里想走条‘近路’去府上探望,结果天黑路滑,不小心‘失足’跌进了王振后院的枯井里。唉,陛下念他侍奉多年,已经着人把他好好安葬了。”
“什么?!”周勇的赔笑瞬间僵在了脸上,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所谓“走近路”、“失足枯井”,宫里谁听不出这是灭口的黑话?!
曹吉祥,他最后的指望,竟然也已经……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所以啊,周老哥,现在宫里已经没有‘旧例’了,只有‘新规矩’。而且这份调令,是英国公、兵部和御马监三方会签,定的就是新规矩。陛下是念着旧情,才给了你和弟兄们西苑这个体面的去处。所以你呐,可别千万别把这份恩典,当成能讨价还价的筹码啊。”
吴启明说到这里,搂着周勇肩膀的手微微用力,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周老哥,你现在该庆幸的是自己的名字,是写在这份调令上。若较真儿起来,那明日午门问斩的名单上,给你添个名字,也不过是多费几滴墨水的事。”
吴启明最后的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彻底粉碎了周勇所有的侥幸和博弈之心!
此刻他哪还敢有半分不满,连忙躬身颤声道:“卑……卑职糊涂!卑职该死!我等……即刻交接!”
吴启明闻言松开手,掸了掸肩上不存在的灰尘,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转身潇洒地走回袁彬身侧。
张承威无声地笑了一下,用拳头不轻不重地擂了一下吴启明的胸口,算是赞许。
随即,他脸上的笑意便如同潮水般退去,再转过身时,已是一片铁面无私的肃然。
他踏前一步,面对那群噤若寒蝉的新晋侍卫们,声如洪钟:
“我想你们都看清楚了!也都听清楚了!以后在乾清宫当差,咱们只认陛下!谁要是敢有二心,方才那些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袁彬默默看着眼前臂助之间天衣无缝的配合,他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安定。
他没再多言,只是对着那群被遣散的旧人,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带走。”(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