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元年,夏至已过。
日头这时已经毒得像一盆炭火,直愣愣地从天上往下倒。
紫禁城外的午门,偌大的广场此刻像个蒸笼。
已近午时的空气黏稠得犹如一团化不开的麦芽糖浆。
它混杂着尘土、汗臭、尿骚和牛马的腥膻,油腻腻地捂在每一个人的口鼻之上。
今日,正是问斩之期。
斩的是前司礼监掌印王振的“义子”,原锦衣卫指挥使马顺。
斩的是“干儿”,原司礼监随堂太监毛贵。
斩的是“侄儿”,原锦衣卫指挥佥事王山。
还有那批从工部、内官监攀扯出的十几名罪大恶极的贪官污吏们。
这是一场迟来的清算,更是一场献祭给全京师百姓们的盛大法典。
午时刚到,广场四周便已是人山人海。
尤其是当看到囚车驶出刑部大牢时,瞬间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贩夫走卒、提笼架鸟的闲汉、闻讯而来的外地客商,将所有能站人的地方都挤得水泄不通。
茶楼的窗户、酒肆的栏杆,甚至连远处民房屋顶的瓦片上,都挂满了探头探脑的人影。
在这人操人海中。
一群头戴方巾,身着青衿的国子监监生们,呼朋引伴,占据了离法场最近的一处石台。
他们神情间满是激昂与期待。
他们高谈阔论,引经据典。
在这些国子监监生的眼中,今日伏诛的,早已不是马顺、毛贵这些具体的血肉之躯。
而是《汉书》、《唐鉴》里那些被钉在史书耻辱柱上的奸臣贼子们,全都从故纸堆里活了过来,又将要在他们眼前死上一遍。
士子群中,唯有商辂一人,紧紧抱着一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春秋》。
他没有参与身旁同窗的兴奋议论,目光凛然,死死盯着远处的囚车。
他今日来,不只为看热闹,更为亲眼见证“国法清明,奸佞伏诛”的这一刻,好为自己胸中所学那煌煌大义,寻一个滚烫的注脚。
“弘载兄!”身旁一名同窗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低声笑道,“此等大快人心之景,你还抱着书做什么?今日看的,可是活的《春秋》!”
商辂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锁着囚车说道:“我捧着这死的,才能更好的看懂这活的。”
他身旁,一个推着独轮木车的壮汉,车上还装着半车未卖完的青菜,此刻也顾不上生意,张咧着嘴傻笑,黝黑的脸上满是朴素的快意。
他不懂什么春秋与圣言,他只知道,这些被绑在囚车里的“大人物”,就是让去年粮价涨到天上去、让他差点卖掉女儿的“王八蛋”。
人群的另一侧,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静静地凝望着囚车的方向。
她的眼神里没有快意,只有一片烧尽了所有泪水后死灰般的空洞。
她的丈夫,曾是福建道的一名监察御史,因弹劾王振被罗织罪名入狱,最终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而她与女儿被判入了教坊司。
但她那年方及笄的女儿,却连教坊司的门都没进,就被囚车上的那个阉竖毛贵,直接掠入私宅,日夜凌辱。
不出半月,便只卷一具薄席,被人从后门丢了出来。
今日,沉冤昭雪,仇人伏法,可她的家,却再也回不来了。
她不哭不闹,只是龇着牙睁大眼睛看着,仿佛要将那些面无人色的脸孔,全都刻进自己的瞳孔里。
人海中最喧闹的,莫过于是一群十几岁的年轻人。
他们爬上石狮子,挥舞着手臂,脸上是混杂着残忍与兴奋的潮红。
他们高声叫骂着,并将手中的果核、石子纷纷砸向缓缓驶来的囚车,享受着这场无需负责的杀戮与狂欢。
而在这片喧嚣人潮的中心,却有一个诡异空白的角落。
只见里面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妇,正旁若无人地、踩着怪异的节拍,缓缓起舞。
她口中哼着不成调的童谣,干枯的手臂在空中划出扭曲的弧线,浑浊的眼中满是癫狂。
周围的人们都竭力的掩鼻远离,实在躲不开的,便一边嫌恶地啐着唾沫,一边将自家孩子紧紧揽入怀中,生怕沾染了什么疯气与晦气。
低低的咒骂与议论,如同逐臭的牛虻,在她疯癫的童谣声中嗡嗡作响。
只是,在这片嫌恶与咒骂声中,无人知晓眼前的这个疯寡妪。
她唯一的儿子,神机营曾经的一名小旗,是如何的冤死在朝阳门阅兵那日炸膛的火铳之下。
“时辰到——!”
刑部一名司官的高声长喝,如同刽子手怀里捧着的法刀,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轰——啪啦啦!”
不知是谁家店铺的掌柜,竟在此刻点燃了一挂长长的鞭炮!
那震耳欲聋的爆响,瞬间再次引爆了整个广场!
顷刻间,成百上千挂鞭炮被同时点燃,巨大的轰鸣声淹没了一切。
嘈杂的声浪仿佛一道无形的墙,将每一个人都隔绝在自己的世界里。
红色的炮屑在漫天飞扬的尘烟中狂舞,如同下了一场血色的雪。
国子监的学子们在这片混沌中个个双目圆睁,口中不断默念:“乱臣贼子,人皆可诛!”
推车的壮汉张大了嘴,放声地呐喊着,宣泄着这积压已久的愤慨。
凝望的妇人,终于流下了一行清泪,混入脸上的尘土。
年轻人跳着脚,狂热地嘶吼,但他们的声音却被炮声吞噬。
那起舞的老妇,在最激烈的一串爆响中,旋转舞姿终于达到了癫狂的顶点,随即,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再无声息。
就在这片混杂着硫磺气息和死亡狂欢的红色烟尘中。
监斩官、刑部尚书魏源,面无表情地从签筒中,扔出了十几根朱红的令签。
“斩——!”
“噗!噗!噗!。。。。。”
刀光闪过,血光迸现。
囚车上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头颅,一颗颗滚落在地,沾满了尘土与炮屑。
巨大的喧嚣,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又仿佛在瞬间被抽离。
烟尘,缓缓落下。
血腥味,混杂着硝烟味,刺鼻得令人作呕。
人群开始散去,空留一地狼藉。
那被血浸染的黄土,很快就会被新的尘埃所覆盖。
街角的一处茶楼檐下,刘球与曹鼐二人,如同礁石,任由散去的人潮从身旁流过。
曹鼐看着那些或满足、或麻木、或依旧在兴奋议论的脸庞,轻轻掸了掸袍袖上落下的尘灰道:
“这血流尽了,浊垢也该涤清了。只是不知,这朝堂之上,少了那些‘大恶’,是会更清明,还是会为那些‘大善’,腾出更大的争吵之地?”
刘球没有看那散去的人潮,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自始至终,都死死锁着午门那巍峨的轮廓,仿佛要将它看穿。
他闻言,头也未回,声音低沉却压不住那股激昂:
“人心如野草,当以利刃修之!明日,便是你我二人执公羊之刀,为陛下,为这大明,重塑筋骨之时!”
说罢,他猛地回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曹鼐。
曹鼐亦回望过去。
二人对视,身后是散乱的人潮与漫天的尘埃。
明日的文华殿,将是他们自己的法场。(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