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离开后,巷子里的空气似乎许久才重新开始流动。那辆锃亮的黑色轿车早已消失。林穗站在三轮车旁,指尖还残留着新麦馒头的温热,以及塞进他掌心时,那昂贵丝绒布料冰冷滑腻的奇异触感。巷口的风卷着隔夜的油烟和潮湿的霉味吹来,拂动她额角的碎发,也带走了最后一丝不属于这里的雪松冷香。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只有熟悉的、厚重的市井气息。她弯腰,重新系紧三轮车车轮下的半块砖头,铁皮车斗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同一时间,望海市另一端。
烬海集团总部顶楼,专属摄影棚。巨大的柔光箱如同人造太阳,明亮得不似人间。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氛。背景是巨大的、装裱精美的泼墨山水,笔力遒劲,意境空远。
沈崇山端坐在一张明式圈椅中。他穿着一身低调奢华的深青色真丝唐装,领口和袖口以极细的金线绣着云纹暗花,在强光下偶尔流淌出内敛的光泽。银边眼镜后,那双深邃的眼睛平和地注视着镜头,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温煦而悲悯的笑意。他微微侧身,姿态放松而雍容,一只手随意搭在膝头,腕上缠着一串温润的深色檀香木佛珠,每一颗都沉淀着岁月的包浆。
“非常好!沈董,您这个角度太完美了!眼神再稍微…对,就这样!悲悯!带着俯瞰众生又心怀慈悲的感觉!太棒了!”戴着贝雷帽的摄影师半跪在地上,激动地按着快门,快门声密集如雨点。“封面人物!年度慈善家!非您莫属!这张照片一登出去,《望海慈善家》这期的销量绝对爆表!”
镁光灯疯狂闪烁,将沈崇山那张儒雅平和、几乎找不到岁月深刻痕迹的脸,定格成一张张完美的影像。
助理小高垂手立在几步之外,屏息凝神。他手里捧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几份加密文件的预览图标。
拍摄持续了近一小时。当摄影师终于满意地喊出“完美收工!”时,棚内紧绷的气氛才稍稍松弛。灯光师开始关闭主光源,巨大的柔光箱暗下去,四周的阴影如同潮水般重新涌回角落。
沈崇山脸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他站起身,动作从容不迫。他接过助理递来的热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仿佛要拂去刚才被镜头捕捉时沾染的尘埃。然后,他径直朝摄影棚外走去,助理小高立刻跟上,亦步亦趋。
离开那片人造的光明圣殿,进入专属电梯。轿厢无声下降,只有轻微的失重感。电梯壁光洁如镜,映出沈崇山毫无表情的脸。电梯直达地下最深一层。厚重的合金门无声滑开,一股混合着消毒水、深层制冷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又似腐败药剂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通道尽头,是一扇没有任何标识、厚重无比的银灰色金属门。沈崇山在门旁的生物识别装置前站定。红光扫过他的虹膜,伴随着一声轻微的“滴”声,沉重的金属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后面更为森严的空间。
这里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心脏。无数粗细不一的银色管道在头顶和墙壁间纵横交错,发出极其低沉的嗡鸣。巨大的服务器阵列指示灯如同鬼火般明灭闪烁。空气里的那股奇异气味更加浓郁。几个穿着从头到脚包裹严密的白色防护服、戴着呼吸面罩的身影,在巨大的操作台和闪烁的精密仪器间无声穿梭,如同幽灵。
这里是“烬海”最隐秘的核心之一——“星尘”研发与早期生产监控中心。也是所有可能危及烬海帝国根基的“污点”最终被抹除的地方。
沈崇山径直走向角落一个独立的、由高强度防弹玻璃隔断的小型办公室。玻璃门自动滑开。里面异常简洁,只有一张巨大的黑色金属办公桌,一张同样冷硬的椅子,墙壁是整面的监控屏幕墙,此刻大部分区域是黑暗的。
小高跟着进去,立刻反手关上了玻璃门,将外面所有的声音和景象隔绝。他快步走到办公桌前,将手中的平板电脑恭敬地放在沈崇山面前。屏幕上,赫然是几份标注着“绝密”和“烬海生物·环境评估”字样的文件,其中一份的标题格外刺眼——《“启明”项目三期(“星尘”前导)实验室周边土壤及地下水污染物异常报告(编号:JH-SW-2023-089)》。
沈崇山在冰冷的金属椅上坐下,身体微微后靠。他没有立刻去看平板,而是慢条斯理地摘下腕上的檀香木佛珠,放在桌面光滑的金属表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嗒”声。然后,他才伸出两根修长、保养得宜的手指,点开了那份《污染物异常报告》。
报告内容冰冷而详尽,充斥着专业术语和图表。核心结论触目惊心:在“启明”三期实验室深层土壤样本及周边500米范围内的地下水中,检测出多种严重超标的重金属(铅、镉、汞)及数种难以降解的有机溶剂残留。报告明确指出,污染源高度指向实验室未经严格处理、长期非法深埋的废料。更严重的是,报告指出,这种污染具有极强的渗透性和长期潜伏性,已对附近区域的地下水系构成不可逆威胁,且存在随地下水流扩散的极高风险。
沈崇山平静地翻看着,“多久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在寂静的玻璃房里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
“报告是三天前内部匿名提交的,提交人…是实验室刚离职的一个二级研究员,叫周明。”小高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很快,“他离职手续刚办完,人…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报告还没来得及按流程上传到集团核心数据库,被我们的人截住了。目前,除了周明本人,应该只有项目负责人王海涛博士知情。”
“王海涛?”沈崇山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冰冷的金属桌面。
“是。他今天上午试图联系法务部,询问匿名举报的保护流程,被我们监控到。”小高立刻补充,“人现在就在隔壁‘静候室’。”
沈崇山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回平板屏幕上,停留在那份污染报告上。他伸出食指,指尖在屏幕上周明的名字上轻轻一点。
“让他永远闭嘴。”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吩咐处理一份过期的文件。“至于王博士,”他顿了顿,指尖划过报告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污染数据和照片,“他知道得太多了。让他签一份自愿调往南美雨林新基地的长期合同。告诉他,那里空气好,适合‘潜心研究’。”
“明白!”小高身体绷得更直。
沈崇山的指尖继续在屏幕上滑动,最终停留在那份报告的电子文件上。他选中它,然后点开了删除选项。一个红色的警告框弹了出来:“确认永久删除此文件?此操作不可逆。”
他的手指没有一丝迟疑,按下了“确认”。
“所有原始样本、纸质报告、检测原始数据链,”沈崇山的声音依旧平稳,“三十分钟内,物理销毁。包括备份服务器上的所有相关日志。”他的目光扫过小高,“你亲自监督。”
“是!老板!”小高立刻应声,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知道“物理销毁”意味着什么——是那台能将一切化为齑粉的工业级碎纸机,以及随之而来的高温熔炉。
沈崇山不再说话,挥了挥手。小高如蒙大赦,立刻拿起平板,躬身退出了玻璃办公室,脚步急促地消失在门外冰冷的通道里。
玻璃房内只剩下沈崇山一人。巨大的监控屏幕墙大部分区域仍是黑暗,只有少数几个亮着,显示着烬海中心大厦入口、顶层停机坪等关键位置的实时画面。他靠回冰冷的椅背,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空气中,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那串放在桌上的檀香木佛珠。佛珠温润,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他面前桌面上一部加密内线电话的指示灯,突兀地闪烁起幽冷的红光,伴随着极轻微的蜂鸣。
沈崇山目光微凝,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下。他伸手拿起听筒。
“说。”声音低沉。
“老板,”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男声,正是负责沈烬“安保”的队长,“目标昨晚遭遇伏击,地点在老城区西三巷附近。对方有备而来,火力专业。陈司机…殉职。目标本人受伤,但成功逃脱追踪,目前…行踪不明。”
“废物。”两个字,冰冷地砸在听筒里。
“是属下失职!”电话那头的声音立刻绷紧,“我们正在全力追查伏击者身份,并加派人手搜寻目标下落!一定…”
“找到他。”沈崇山打断对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压迫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外,查清楚,是谁敢动我沈崇山的儿子。我要知道名字。”
“明白!”
电话挂断,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抬手,在桌面一个隐蔽的触控面板上快速操作了几下。
嗡——
巨大的监控屏幕墙上,一块原本黑暗的区域瞬间亮起。画面有些晃动,角度刁钻,显然来自一个隐蔽的街头监控探头。画面中心,是那条沈烬昨夜亡命奔逃的深巷入口。
画面开始播放。
先是沈烬那辆标志性的黑色宾利失控撞上隔离带,安全气囊弹出。接着是沈烬踹开车门,狼狈不堪地翻滚而出,昂贵西装沾满泥泞。他跌跌撞撞扑进深巷,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画面快进。
不久后,巷口出现了动静。一个穿着旧棉衣的纤瘦身影(林穗)出现在画面边缘,似乎刚从某个门里出来倒垃圾。她发现了异常,犹豫了一下,走向那个巨大的绿色垃圾箱。她掀开箱盖…
画面被切换放大,聚焦在垃圾箱口。
一只沾满污泥、却死死握着一把微型手枪的手伸了出来,枪口直指开箱的人!画面有些模糊,但那股亡命的狠戾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
接着,是开箱者(林穗)异常沉静的反应,以及沈烬随后因剧痛和药物反应彻底崩溃、摔回污秽的画面。再然后,是林穗费力地将他从垃圾箱里拖出,在污水中施针、找草药、包扎,最后艰难地架着他,一步步挪向巷子深处那扇挂着“穗禾医馆”旧木牌的门。
画面最终定格在沈烬被架进医馆门内的最后一帧。他大半边身体倚在那个瘦弱的女人身上,昂贵的西装彻底成了肮脏的破布,头发凌乱,脸上糊满污泥,眼神涣散而狼狈。而他胸前那价值不菲的深灰色西装上,赫然粘着几片在混乱中沾上的、枯黄的烂菜叶,像几只丑陋的、吸血的蟑螂,趴在那象征权柄的布料上。
沈崇山身体微微前倾,冰冷的目光死死钉在屏幕上儿子那张狼狈不堪的脸上,以及那几片刺眼的烂菜叶。镜片后的瞳孔深处,没有任何父亲看到儿子遇险后的惊怒或担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被冒犯的冰冷。
他缓缓靠回椅背,拿起桌上的银边眼镜,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特制的绒布擦拭着镜片。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打磨一件稀世珍宝。
他擦净镜片,重新戴上眼镜。冰冷的镜片后,目光再次投向定格的监控画面,落在了那个架着沈烬的、穿着旧棉衣的纤瘦背影上。
“穗禾医馆…林穗?”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语调平淡,却带着一种解剖刀般的冰冷。
他伸出手指,在桌面的触控屏上轻轻一点,画面中林穗模糊的脸部被一个红色的方框圈住、放大。
“查清楚她。”沈崇山对着空气,平静地吩咐,“还有那个地方。一只蟑螂爬上了棋盘,就该被清理掉。”(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