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二十九年深秋,紫禁城的银杏叶铺满长阶,像一层凝固的金箔。萧彻坐在太和殿的龙椅上,冕旒垂下的玉珠遮蔽了他眼底的情绪,只余指尖偶尔划过御案上的青铜镇纸,发出沉闷的声响。阶下百官奏报的朝仪、边境的军报、漕运的章程,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而遥远。他能精准地在每份奏折上朱批“准”或“再议”,能在兵部尚书提及粮草调度时,随口纠正“西北驿站需增拨三成御寒物资”,可每当退朝的钟声响起,那层维持帝王威仪的冰壳便会寸寸龟裂。
“陛下,太后在长乐宫设了家宴。”魏峰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六年来养成的谨慎。他垂手立在丹墀下,眼角的余光瞥见皇帝拢在袖中的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里本该挂着一枚九龙玉佩,如今却空荡荡的,只余一道浅浅的勒痕。
萧彻起身时,龙袍的下摆扫过金砖地面,发出窸窣的摩擦声。这声音让他没来由地烦躁,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刺着太阳穴。他想起三个月前刚回宫时,宫人捧着数十件朝服让他挑选,那些绣着十二章纹的锦缎贴在皮肤上,竟让他生出一种穿错了衣服的荒诞感。直到现在,他仍不习惯这身沉重的龙袍,总觉得领口的盘扣勒得他喘不过气。
长乐宫的暖阁里燃着银丝炭,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桂花糕香气。太后端坐在上首,鬓边的赤金镶红宝石簪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目光落在萧彻身上时,带着一种审视与欣慰交织的复杂情绪。“彻儿,你大病初愈便要处理朝政,哀家瞧着你清减了不少。”她示意宫女布菜,“尝尝这个莲子羹,是你从前最爱吃的。”
白玉碗里的莲子羹熬得软糯,冰糖的甜味恰到好处。萧彻舀了一勺送入口中,舌尖却突然泛起一阵陌生的涩意。他想起某个模糊的场景:土灶上的陶罐咕嘟作响,一个穿着粗布裙的女子正用木勺搅动着锅里的东西,蒸汽氤氲中,她侧过脸笑道:“阿尘,快趁热喝,这是新收的小米熬的粥。”那粥没有甜味,甚至带着点粗粮的糙感,可此刻想起来,喉咙里却像堵着滚烫的棉絮。
“陛下在想什么?”太后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
萧彻回过神,将碗放在桌上,语气平淡:“在想江南的秋汛。”
太后显然不信,却也不再追问,转而提起另一件事:“六宫无主已有半年,哀家与大臣们商议过,丞相之女苏婉仪温婉贤淑,堪为后位。下个月初三是吉日,便将册封大典办了吧。”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这只是在讨论天气。
萧彻握着玉勺的手紧了紧,勺柄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他想起魏峰呈上的画像:苏婉仪柳眉杏眼,确是标准的大家闺秀。可不知为何,他看着那画像时,脑海里却反复出现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人的眼睛不是这样的,眼角微微上挑,笑起来时会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皮肤是被太阳晒出的健康麦色,不像苏婉仪,白得像上好的宣纸。
“此事……容朕再考虑。”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太后猛地将茶盏顿在桌上,茶水溅出几滴在描金的桌布上:“考虑?哀家已经替你考虑得很清楚了!你以为这六年来哀家是怎么撑着这大靖江山的?如今你回来了,却连立后这样的大事都要推三阻四?”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多年的委屈与愤怒,“你忘了当年宫变时,是谁带着禁军护着你突围?是谁在你‘驾崩’的流言里,硬生生压下了诸王的叛乱?”
萧彻沉默地看着她。他知道太后说的是事实。元启二十三年那场宫变,他率心腹突围时被流矢击中坠崖,是太后以雷霆手段稳定朝局,对外宣称皇帝“龙体违和,需静养”,这才没让觊觎皇位的诸王有机可乘。这份恩情,他不能忘。
“臣女苏氏婉仪,参见陛下,太后娘娘。”一个轻柔的女声打断了殿内的僵持。苏婉仪穿着一身藕荷色宫装,提着裙摆款款走进来,发髻上只簪了一支碧玉簪,显得清丽脱俗。她走到萧彻面前盈盈下拜,动作标准得像一幅精心绘制的仕女图。
太后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招手让她到身边:“婉仪来得正好,哀家正与陛下说你册封的事呢。”
苏婉仪的脸颊泛起红晕,偷偷抬眼看向萧彻,目光里带着羞涩与期待。可当她的视线与萧彻相遇时,却莫名地打了个寒颤。那双龙椅上的眼睛深邃得像寒潭,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萧彻的目光掠过她的脸,落在她身后的窗台上。那里摆着一盆开得正盛的秋海棠,花瓣上还沾着水珠。他忽然想起茅屋后墙的那丛野蔷薇,每年春天都会开出星星点点的白花,阿禾总爱摘几朵插在粗陶瓶里,说“屋里有了花,就不显得冷清了”。那时他还笑她,说“花又不能当饭吃”,结果被她追着用扫帚打。
“陛下?”苏婉仪怯生生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萧彻收回目光,站起身:“册封之事,便依太后的意思。”他没有再看苏婉仪,转身朝殿外走去,龙袍的衣摆在暖阁的金砖上拖曳出长长的影子,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大婚那日,整个紫禁城都笼罩在一片喜庆的红色里。宫灯从午门一直挂到坤宁宫,红绸缠绕着廊柱,连空气里都飘着胭脂与酒的味道。萧彻穿着十二章纹的衮服,胸前的龙纹在烛火下泛着冰冷的光泽。苏婉仪头戴凤冠,面覆红盖头,被喜娘搀扶着走进坤宁宫时,脚步轻得像一片羽毛。
合卺酒被送到面前,用的是和田玉雕琢的杯子。萧彻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忽然想起某个夏夜,他和阿禾坐在茅屋的门槛上,分喝着一坛自酿的梅子酒。那时没有玉杯,只有两个粗瓷碗,酒液里还漂着几粒没滤干净的梅子核,可阿禾笑得眉眼弯弯,说“这是天底下最好喝的酒”。
“陛下,请饮合卺酒。”苏婉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彻接过酒杯,却没有喝,只是静静地看着红盖头下的身影。他想问她,你会在暴雨天跑到田里抢收玉米吗?你会在冬夜里把冰冷的脚伸进我的怀里取暖吗?你会在我被蛇咬时,哭着用嘴吸出毒液吗?可这些话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他是大靖的皇帝,不是那个叫阿尘的农夫,那些问题本身,就是一种亵渎。
他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包括苏婉仪。
“陛下……”苏婉仪的声音里带着委屈。
“你也退下。”萧彻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寒风。
红烛燃了整整一夜,蜡油滴落在金砖上,凝固成蜿蜒的泪痕。萧彻独自坐在铺满鸳鸯锦被的婚床上,手里摩挲着腰间那道勒痕。他想起阿禾曾用麦秸给他编过一根草绳,上面串着几颗磨圆了的鹅卵石,她说“这是平安绳,戴着能辟邪”。那根草绳早就磨断了,可他总觉得,那粗糙的触感还残留在皮肤上,比龙袍的锦缎更真实。
天快亮时,他起身走到窗边。天边泛起鱼肚白,宫墙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他忽然想起阿禾说过,鸡叫三遍就要起床磨镰刀,不然赶不上清晨的露水割麦子。那时他总赖床,被她揪着耳朵从被窝里拖出来,嘴里还嘟囔着“再睡会儿,误不了”。
“陛下,该上朝了。”魏峰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萧彻转身时,龙袍的袖子扫落了窗台上的海棠花盆。瓷盆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宫殿里格外刺耳。他看着满地的花瓣和泥土,突然觉得喘不过气,胸口那个空洞越来越大,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传旨,”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沙哑得不像他的,“在御花园里种满桃树。”
魏峰愣了一下,随即躬身应道:“遵旨。”
三个月后,御花园里的桃树开了。粉色的花朵层层叠叠,像一片流动的云霞。萧彻站在桃树下,看着那些簇拥的花瓣,却只觉得烦躁。这不是他想要的桃花。他记忆里的桃花只有一棵,长在茅屋前的空地上,树干歪歪扭扭,每年春天只开稀疏的几朵,可阿禾会摘下最大的那朵插在发间,对着他笑得一脸灿烂。
“陛下,苏皇后在那边等您。”魏峰低声提醒。
萧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苏婉仪正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下,手里拿着一件披风。她看到萧彻望过来,立刻露出温婉的笑容,提着裙摆朝他走来。风吹起她的衣袂,像一只翩跹的粉蝶。
可萧彻的目光却越过她,落在了宫墙之外。那里是灰蒙蒙的天,看不到山,也看不到茅屋。他想起阿禾曾说,等桃子熟了,就把最大最甜的那个留给他。那时他还笑她小气,说“一树的桃子还不够我吃吗”,结果那年夏天,他真的吃到了一个又大又甜的桃子,甜得他牙齿发软,阿禾却在一旁看着他笑,自己一口没吃。
“陛下,起风了,披上披风吧。”苏婉仪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胳膊。
萧彻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苏婉仪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朕还有奏折要批。”萧彻丢下这句话,转身快步离开,将满树桃花和那个呆立在原地的女子,都抛在了身后。
回到御书房,他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黑暗里。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茅屋前被风吹动的树影。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些影子,指尖却只穿过一片冰凉的虚空。
心口的空洞֊来越痛,痛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只知道那个东西很重要,重要到让他觉得这万里江山、无上权力,都像个笑话。
“阿尘……”
一个模糊的名字突然从喉咙里逸出,轻得像一声叹息。
萧彻猛地僵住,冷汗瞬间浸湿了中衣。这个名字是谁?为什么会脱口而出?他捂住头,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脑海里闪过:坠崖时的失重感、山涧的流水声、粗布裙的触感、还有一个女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反复叫着这个名字……
“啊——!”他忍不住低吟出声,额头重重撞在御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青铜镇纸被撞落在地,滚到角落里,发出清脆的回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像一记迟来的警钟,敲碎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遗忘的不是无关紧要的六年,而是刻在骨血里的东西。那个叫“阿尘”的人,连同他的茅屋、桃树、麦酒,还有那个穿着粗布裙的女子,正像潮水般,一点点漫过他记忆的堤坝。
而他,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洪水。窗外的月亮升得很高,清冷的光辉洒在龙椅上,映出一个孤寂的帝王剪影,和他腰间那道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