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中的仓库像一座被世界遗忘的孤岛,铁皮屋顶被雨水敲击出令人窒息的节奏,仿佛无数亡灵在叩问人世间的公道。昏暗的节能灯在高处摇曳,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将陈浩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将他与黑暗彻底融为一体。
蓝溪站在门口,雨水从她的发梢滴落,在斑驳的水泥地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她看着弟弟的背影,那个曾经需要她保护的瘦弱男孩,如今肩胛骨嶙峋地凸起,撑起一件沾着不明污渍的黑色外套,像极了一只收起翅膀的堕落天使。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机油和某种若有似无的、甜腻而腐朽的气味。蓝溪的胃部一阵抽搐,她强迫自己忽略这种不适,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而潮湿,带着雨水的腥气和尘埃的味道。
“小浩,”她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异常微弱,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跟我走吧,就现在。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一切。我们去找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阳光充足的海边,或者安静的山里……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向前挪了一小步,皮鞋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妈妈……妈妈如果还在,她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你能够平安、健康地活着。她会在天上看着我们,保佑我们。为了妈妈,放下这一切,好吗?求你了……”她的语调近乎哀求,将内心深处最后一丝希望,寄托于那份曾经维系他们一家人的、至高无上的母爱之上。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后或许能穿透仇恨壁垒的武器。
陈浩的背影僵住了。
几秒钟的死寂,只有雨声喧嚣。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当他的脸完全呈现在昏暗光线下的那一刻,蓝溪的心脏猛地一沉。那不再是那张她熟悉的、带着少年青涩和忧郁的脸庞。他的面部线条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眼眶深陷,眼白布满了血丝,一种极度压抑后又骤然爆发的疯狂在其中燃烧。他的嘴角向下撇着,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极致的、扭曲的讥讽和愤怒。
“为了妈妈?”他的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过,粗粝而刺耳,陡然拔高,化作一声近乎尖叫的质问,“你跟我说——为了妈妈?!”
他猛地朝她跨近一大步,动作迅捷而充满攻击性,蓝溪被逼得下意识后退,脊背撞上了冰冷的铁门,寒意瞬间刺透衣衫。
“姐!我亲爱的姐姐!”他逼视着她,眼中的火焰几乎要将她吞噬,“那你告诉我!妈妈到底是怎么死的?!啊?!你真的以为,她只是得了一场普通的病,只是运气不好,所以才离开我们的吗?!”
“是抑郁!是彻底的绝望!是看不到一丝光亮的漫长折磨!”他不需要她的回答,答案早已在他心中燃烧了千百遍,化为滚烫的熔岩,此刻终于喷涌而出,“那些年!每一天!每一刻!她看着我是怎么被那群人渣踩在脚下践踏!看着她拼命工作换来的钱是怎么被他们抢走、撕碎!看着她唯一的儿子带着一身伤痕和恐惧回到家,却连哭都不敢大声哭!”
他的话语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痛苦与仇恨的碎片,汹涌地冲向蓝溪。
“她一次次去学校,得到的只有敷衍和推诿!她报警,可那点小事谁会在乎?!她看着自己的家庭被一点点拖入深渊,却无能为力!她夜里偷偷的哭,眼睛总是肿的,可她第二天还要对我们笑……这些,你都看见了吗?!你都忘了吗?!”
陈浩的眼泪终于滚落,却不是软弱的泪水,而是被仇恨蒸腾出的滚烫毒液,划过他因激动而扭曲的脸颊。
“她的病是怎么来的?是日复一日的忧愤!是积年累月的屈辱和无助!是心死了!是魂碎了!是那些杂种!是他们一刀一刀地凌迟了她的精神!他们抽干了她活下去的所有力气和希望!”他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不仅刺向蓝溪,也反复刺向他自己的心脏,“他们不仅仅是我的仇人!他们是杀害妈妈的间接凶手!每一个!都有份!这笔血债,必须用血来偿!”
蓝溪彻底呆住了,脸色惨白如纸,呼吸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陈浩所描绘的那幅绝望图景,与她记忆中母亲日渐憔悴的容颜、强颜欢笑的表情、深夜厨房里压抑的啜泣声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她从未如此直接、如此极端地将母亲的离世归咎于那场漫长的霸凌,但此刻,弟弟那充满偏执却逻辑自洽的指控,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她固有的认知,让她陷入巨大的震惊与混乱之中。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
陈浩看到了她的反应,她的动摇,她的痛苦。但这并未引起他的共鸣或怜悯,反而像是一针强心剂,让他更加确信自己道路的唯一性与正确性。他的激动奇迹般地沉淀下来,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迅速笼罩了他。那是一种使命达成前的死寂,一种献祭者般的决绝。
他缓缓低下头,伸出自己的双手,平举到眼前,目光如同审视一件陌生而珍贵的器物,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掠过掌心与指缝。
“姐,”他的声音变得异常低沉、平稳,却蕴含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意志,“你看着我。你好好看看我。然后你再告诉我……”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冰冷的探照灯,锁定蓝溪惨白的脸。
“你以为,到了今天,到了这一步,我们……还有回头路可走吗?”
他的手掌微微蜷缩,仿佛虚握着什么无形的东西。
“这双手,”他淡淡地陈述,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已经沾了血。不止一个。很脏,洗不掉了,永远都洗不掉了。”
“地狱的大门,”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我不是站在门口犹豫,我早就已经跨进来了。不仅跨进来了,我还往前走了很远,很远。回不去了。从第一个开始,就彻底回不去了。”
“现在停下?”他的音调再次扬起,带着一种尖锐的、无法理解的荒谬感,“现在停下,那他们的死,算什么?一场毫无意义的闹剧?一次冲动的意外?还是我陈浩一时神经错乱的犯罪?!”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激昂,充满了自我献祭般的悲壮与狂热:“那妈妈这些年承受的所有痛苦!她流过的眼泪!她咽下的屈辱!她最终被耗干的生命!又算什么?!都白白算了吗?!她的命,就活该这样轻飘飘地没了,得不到半点偿还吗?!”
“不!绝不!”他斩钉截铁,眼中燃烧着扭曲而坚定的火焰,那是一种将极端复仇视为至高正义的使命感,“不能就这么算了!这一切必须有一个交代!必须有一个结果!必须让所有该付出代价的人,一个不剩地,付出他们该付的代价!”
“只有这条路!只能走下去!走到最后!彻底了结这一切!”他的话语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撞击着铁皮墙壁,发出嗡嗡的回声,“这才是唯一的正道!这才是对妈妈唯一的告慰!这才是我……我们唯一能靠的‘岸’!”
蓝溪望着他,最后一丝血色也从脸上褪去。她清晰地看到,弟弟眼中那最后一点属于“人”的彷徨与温度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仇恨和悲情完全填充的、冰冷坚硬的物质。母亲的死,被他完美地内化并铸就成了他复仇之路最核心、最不容置疑的基石,与他手上沾染的血腥紧密地捆绑在一起。放弃复仇,于他而言,已等同于对母亲痛苦的终极背叛与遗忘,是对他自己和母亲双重生命的彻底否定。
他不再是一个可能被拉回人间的迷途者,而是一个被苦难与仇恨亲手打造、并被自身赋予神圣使命的“完成者”。回头路?在他的世界里,那条路早已被他亲手焚毁,断无可断。
窗外的雨声更急了,哗啦啦地响成一片,仿佛天穹也在为这无可挽回的决裂而恸哭。仓库内的死寂却比震耳雷声更为可怕,沉重地压在蓝溪的心口,榨干她肺里最后一丝空气。
她望着弟弟那双冰冷、狂热而又空洞的眼睛,清晰地听到某种东西在自己体内彻底碎裂的声音。那把名为复仇的刃,早已不是握在手中,而是与他骨血交融,刃锋不仅指向外界,也斩断了他与过往的一切温情纽带,并将他们所有人的未来,一同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绝望,如同仓库外无边无际的冰冷雨水,彻底淹没了她。她失去了最后的话语,也失去了最后的力气,只能依靠着冰冷的铁门,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弟,化身为一柄只为毁灭而存在的、无可回头的利刃。
雨,下得更猛了。仿佛要冲刷净世间的所有罪恶,却只徒劳地映射出这人间地狱的一角,冰冷而绝望。(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