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铁门沉重的闭合声,像墓穴封石落下,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屋外的雨声顿时变得朦胧而遥远,只剩下屋顶铁皮被密集敲击的单调回响,以及室内凝滞得令人窒息的空气,混杂着铁锈、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甜腥气。
那盏高悬的节能灯依旧病恹恹地晃动着,昏黄的光晕在蓝溪和陈浩之间投下一片模糊的、不断摇曳的界限,如同他们此刻摇摇欲坠的关系,脆弱而不定。
蓝溪的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的铁门,那寒意穿透衣料,直刺肌肤,却远不及她心中万一的冰冷与绝望。她望着几步之外的弟弟,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痛苦和仇恨重塑过的雕像,方才那倾泻而出的偏执狂怒似乎暂时蛰伏,沉淀为一种更坚硬、更令人心悸的死寂。但他垂在身侧、微微痉挛的手指,以及眼底那无法完全掩盖的、剧烈翻涌的余波,暴露了那死寂之下远未平息的滔天巨浪。
沉默如同实质的淤泥,堵塞了喉咙,滞重了呼吸。蓝溪知道,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将彼此推向更深的深渊。但看着至亲之人在这条黑暗的不归路上渐行渐远,她无法不发出最后一声泣血的悲鸣。
“小浩……”她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干涩而颤抖,带着显而易见的哭腔,“你看着我……你好好看看你自己!你还认得你自己吗?仇恨……它已经不是你的一部分,它把你整个吞掉了!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你现在只是一个被仇恨驱动的怪物!”
陈浩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这尖锐的指控狠狠刺中。他下颌线条绷得像要断裂,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却死死咬着牙,没有立刻反驳。
这短暂的沉默给了蓝溪一丝虚妄的勇气。她向前挪了一小步,泪水无法抑制地奔涌而出,划过冰冷的脸颊:“妈妈……妈妈如果在天有灵,她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她会怎么想?她付出生命想要守护的儿子,她临终前最放不下的牵挂,如今变成了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她会在天上得到安宁吗?不!她只会日夜哭泣,肝肠寸断!她最大的心愿,从来不是什么血债血偿!是我们!是我们能好好活下去!像正常人一样,活在阳光底下!”
她试图举起母亲这面最后的、温暖的旗帜,企盼它能穿透弟弟心中厚重的黑暗壁垒,哪怕那旗帜更多是由她的希望与绝望编织而成。
“你口口声声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妈妈,”她的情绪激动起来,声音因痛苦而尖锐,“可你现在做的,真的是对她最好的告慰吗?你是在用更极端、更残酷的方式,反复凌迟她早已安息的灵魂!你让她死了都不得安生!”
“你闭嘴!!”陈浩猛地抬起头,眼中那勉强压制的赤红瞬间再次爆燃,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伤痕累累的困兽,“你懂什么?!你凭什么在这里高高在上地揣测妈妈的心思?!你根本不知道我和她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你根本不明白那种眼睁睁看着至亲被一点点磨灭光亮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他的防御机制全面启动,愤怒再次成为主导。但在那滔天的怒火之下,隐约闪过一丝恐慌——那是深植于心底的、害怕自己的行动最终被母亲否定的巨大恐惧。
“是!我是不懂!”蓝溪也被他这油盐不进的固执彻底点燃,所有积压的恐惧、心痛、无助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化为最锋利的言语,“我不懂你怎么能变得如此冷血!如此陌生!那个会因为路边野花被踩烂而难过半天的小浩去哪里了?!那个即使自己饿着肚子,也要把最后半块面包偷偷塞给我和妈妈的小浩去哪里了?!”
她开始挖掘记忆深处那些被苦难包裹却依旧闪烁着微光的碎片,试图用亲情最柔软、最温暖的触须,去碰触他可能尚未完全石化湮灭的灵魂深处。
“你还记不记得,妈妈病得最重的时候,那个夏天特别热,家里那台破风扇吱呀呀地转着,根本扇不走一丝凉气。我们俩就轮流用湿毛巾给她擦身子,降温……夜里蚊子多,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坚持拿着蒲扇给她赶蚊子,一下,一下……妈妈说,有我们俩在,她什么都不怕……”
蓝溪的声音哽咽得难以继续,那段浸透着苦涩却因彼此依偎而显得珍贵的岁月,此刻回忆起来,每一帧画面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心脏。
陈浩的表情出现了剧烈的松动。那段记忆过于深刻,过于温暖,与他此刻身处的冰冷、血腥、仇恨弥漫的现实形成了撕裂般的对比。他眼底骇人的赤红渐渐褪去些许,掠过一丝无法伪装的、深切的痛苦与迷茫,甚至闪过一丝孩童般的脆弱。他的肩膀微微塌陷下来,仿佛不堪重负。那是一个在黑暗深渊中下坠的人,骤然看到一丝遥远星光时的本能反应。
“……姐。”他极其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低哑微弱,几乎破碎不堪。那个久违的、充满依赖的称呼,像一根尖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蓝溪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带来一阵剧烈的酸楚和一丝不该存在的、微弱的希望之光。
但这丝动摇,如同滴入滚烫油锅的水滴,瞬间引发了他内部更猛烈、更彻底的反噬——那是对自身信念的护卫,也是对那丝软弱的憎恶。
“可是他们!”他的情绪陡然再次变得极其激烈,那瞬间的脆弱被更磅礴的恨意以碾压之势覆盖、吞噬,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锐利,甚至带上了一种被至亲背叛的狂怒,“是他们!毁了这一切!夺走了妈妈!毁了这个家!把所有的温暖和希望都踩得粉碎!那些过去……再也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
他像是在对她咆哮,更是在对那个刚刚一瞬间动摇了片刻的自我咆哮。
“你以为我想变成这样吗?!你以为我喜欢待在这个鬼地方,每天晚上闭上眼睛,看到的都是……”他的话语骤然停顿,似乎不愿具体描述那些血腥恐怖的画面,但那戛然而止所带来的想象空间更具冲击力,“我没有选择了!从我踏上这条路的第一步起,我就亲手烧掉了所有的退路!现在停下?那我成了什么?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个连为母亲报仇都坚持不到的懦夫?!一个双手沾血却毫无意义的傻瓜?!”
爱与恨在他灵魂深处进行着最惨烈的绞杀,将他撕扯得支离破碎。他对姐姐有着与生俱来的、深刻入骨的依赖与亲情,那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残存的光源,但这光源此刻却照亮了他沾满血污的双手和扭曲变形的灵魂。他既渴望这光的救赎,又恐惧这光会让他所有的牺牲和沉沦变得荒谬可笑,更愤怒于它试图否定他存在的唯一价值——复仇。
这种极致的、无处可逃的内在冲突,让他痛苦得几乎疯狂。
“你走!”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抬起手指向门口,声音因极致的压抑而扭曲变形,嘶哑不堪,“你现在就走!离开这里!就当我死了!早在妈妈离开的时候,我就已经跟着一起死了!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我的事,从此与你无关!”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蓝溪的心上,也烫在他自己的灵魂上。他是在用最决绝的方式,推开这世上他可能唯一还在乎的人,以此来完成对自己命运的彻底献祭,并徒劳地想要保护她,不被他一同拖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蓝溪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决绝冰冷的背影。最后那丝微弱的希望之火,被他亲手残忍地掐灭,连一点灰烬都没有留下。极致的痛苦与冰冷攫住了她,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
争吵耗尽了他们彼此最后的心神。没有赢家,只有两败俱伤的惨烈和更深更黑的绝望。
裂痕已然巨大得无法跨越。
最终,陈浩不再发一言,猛地迈步,走向仓库深处那个用废旧木板和隔板勉强搭建的小小栖身之所,“砰”地一声巨响,将门狠狠摔上,紧接着传来清晰的、令人心碎的反锁声。那声音,如同最终的判决,无情地敲定。
蓝溪被独自遗弃在空旷仓库的中央,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孤魂。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汹涌流淌,滴落在肮脏的水泥地上,迅速洇开、消失。
她输了。一败涂地。
不是输给了弟弟的固执,而是输给了那庞大、黑暗、吞噬一切的仇恨洪流。她所依仗的爱的呼唤与亲情的牵绊,在那套扭曲却自洽的“正义逻辑”和自我献祭般的悲情使命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甚至加速了他的沉沦与自我封闭。
爱,在此刻,成了囚禁他疯狂执念的无形牢笼,让他痛苦挣扎却越陷越深;也成了撕裂她整颗心脏的锋利刃,让她痛彻心扉却无法放手。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淅淅沥沥,像是哀怨的呜咽,敲打在心上,更添无限凄凉。
蓝溪缓缓滑坐到冰冷刺骨的地面上,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入其中。单薄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办?这个绝望的问题,如同无尽的黑暗,将她彻底吞噬。(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