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持续下了三天。
窗外的城市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雾中,连远处的建筑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蓝溪站在排练厅二楼的走廊尽头,掌心贴着冰凉的玻璃窗,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楼下街道上匆匆走过的行人。
每一把移动的雨伞下,都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而她的故事,正走向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恐惧的方向。
“蓝溪?第三幕的道具清单整理好了吗?”
身后传来同事的询问声,蓝溪猛地回神,迅速调整面部表情,转身时已挂上职业性的微笑:“差不多了,下午就能交给您。”
这样的伪装已成为她近日的常态。在剧团里,她是认真负责的道具师蓝溪;而内心深处,她是一个即将发生的罪案的共谋者——或者说,试图阻止罪发生的矛盾体。
下班时分,雨势稍减,变为缠绵的细雨。蓝溪故意拖延时间,等到排练厅的人几乎走光,才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她知道,这个时间点,黄淮通常会从三楼的灯光控制室下来。
果不其然,当蓝溪走到剧院后门时,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正在屋檐下躲雨,手里捏着一把看起来用了很多年的折叠伞。
“刘师傅,还没走啊?”蓝溪故作自然地打招呼。
黄淮似乎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时脸上带着些许慌张:“啊,蓝小姐...我等雨小点。”
近距离看,黄淮与蓝溪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已然相去甚远。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眼角的皱纹如同折纸,头发稀疏而灰白,穿着一件略显臃肿的旧外套,领口处隐约可见磨损的痕迹。
“这雨看起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停,”蓝溪说着,若无其事地打开自己的伞,“要不我送您到地铁站?”
黄淮受宠若惊地摆手:“不用不用,太麻烦您了。我等会儿就行。”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起。黄淮瞥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喂?嗯,我知道...下周一定交...真的,这次不会拖了...”他压低声音,背过身去接电话,但蓝溪还是听到了片段。
电话结束后,黄淮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斤重量。他抬头发现蓝溪还没走,尴尬地笑了笑:“家里有点事。”
蓝溪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这就是当年那个往弟弟书包里倒墨水的少年?那个在操场上将蓝海推倒在地,引来众人哄笑的校园霸王?如今他看上去只是一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中年人,甚至显得有些可怜。
“还是送您一程吧,顺路。”蓝溪坚持道,将伞倾向黄淮那边。
去地铁站的路上,黄淮始终显得有些拘谨不安。路过一家甜品店时,他忽然停下脚步,犹豫片刻后走进去,很快拎着一个小盒子出来。
“女儿喜欢这家的泡芙,”他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今天她月考成绩出来了,考得不错...”
蓝溪的心脏忽然抽紧。她想起弟弟调查到的信息——黄淮的女儿就读于市重点高中,成绩优异,明年即将高考。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少女,是否知道父亲少年时曾做过的事?又会如何看待即将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事情?
地铁口,黄淮连声道谢后匆匆离去,背影在雨中显得单薄而脆弱。蓝溪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移动,雨滴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密声响,如同她内心纷乱的叩问。
第二天排练休息间隙,蓝溪有意无意地走向行政办公室。门虚掩着,她能听到周伟正在打电话。
“王处长您放心,票都留好了,最好的位置...当然当然,这次演出就指望您多提宝贵意见了...”
周伟的声音圆滑而恭维,是蓝溪熟悉的职场语调。透过门缝,她能看到周伟微胖的身影靠在办公桌边,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随意把玩着一支昂贵的钢笔。
他穿着合体的西装,头发精心打理过,但与少年时相比,那种张扬的戾气已被一种精于算计的世俗所取代。蓝溪注意到他手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但与他的气质似乎不太相配——像是刻意炫耀的装饰。
周伟结束通话后,蓝溪敲了敲门。
“请进!”周伟抬头,见是蓝溪,脸上立刻堆起笑容,“蓝小姐啊,有什么事吗?”
蓝溪借口咨询下周外场演出的道具运输问题,目光却迅速扫视了整个办公室。她注意到周伟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相框,里面是他与一个年轻女子的合影,两人亲密地靠在一起——但不是调查中显示的周伟的妻子。
周伟注意到她的目光,迅速而自然地将相框反面扣在桌上,继续微笑着回答她的问题。但那一刻的慌张没有逃过蓝溪的眼睛。
这就是弟弟恨之入骨的另一个人。曾经带头欺凌蓝海,在他的课本上写满污言秽语,甚至将他的画作撕碎扔进厕所的那个人。如今他变成了一个陷入婚外之情的中年男人,忙于阿谀奉承,攀附权贵。
观察得越多,蓝溪内心的虚无感就越发强烈。这些人真的值得弟弟赌上一切去报复吗?时间的洪流早已将当年的少年冲刷成了完全不同的人,而她和弟弟却仍被困在过去的阴影里,无法挣脱。
那天夜里,蓝溪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梦中,她看见弟弟手持利刃,走向两个模糊的人影,但当刀落下时,流血的却是蓝海自己。她猛地坐起,心跳如鼓,黑暗中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她摸到手机,屏幕冷光在黑暗中刺眼。报警号码只需三个数字,按下拨通键,或许就能阻止一场悲剧。她的手指悬在屏幕上,颤抖着。
理智告诉她,弟弟计划的是犯罪行为,是彻底的毁灭——不仅是毁灭黄淮和周伟,也是毁灭他自己。而作为知情人,她若是不阻止,就是共犯。
但指尖最终没有按下那个呼叫键。
她想起蓝海被欺凌后回家的那些夜晚,如何蜷缩在床角无声地哭泣;想起他曾经多么热爱绘画,却在课本被一次次毁掉后再也不拿起画笔;想起那个曾经眼神明亮的少年,如何变得畏光、害怕人群、再也无法信任他人。
她也想起父母去世那天,病床前,她紧紧握住弟弟的手承诺:“姐姐永远会保护你。”
法律与道德在亲情面前变得苍白无力。蓝溪放下手机,将脸埋入掌心,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接下来的日子里,蓝溪开始系统性地观察黄淮和周伟。她记录他们的作息时间,注意他们的人际交往,甚至偷偷跟踪他们下班后的路线。
她发现黄淮每周三和周五会去附近的便利店买打折饭团当晚餐;发现周伟每周三晚上会去城南的一处高档公寓,两小时后方才离开;发现黄淮的女儿每周五傍晚会在剧团附近的公交站等他一起回家;发现周伟与文化局某位领导的秘书有着不寻常的亲密关系。
信息越多,蓝溪的心情就越发沉重。这些平凡甚至不堪的细节,让仇恨的对象变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复杂,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模糊而纯粹的“恶人”形象。
一天下午,剧团排练中途,一个布景板突然倒下,险些砸到工作人员。黄淮第一时间冲过去检查电路,发现是老化导致的短路。周伟则忙着安抚前来参观的文化局领导,将事故轻描淡写地带过。
事后,蓝溪无意中听到黄淮对助理灯光师说:“这些设备都老化了,我打了好几次报告申请更换,上面一直没批。”
“周主管不是说经费紧张吗?”年轻人问。
黄淮苦笑:“经费紧张?他上周刚给自己办公室换了套新家具。”说完他似乎意识到失言,急忙补充,“这话就别往外说了,可能确实有难处。”
蓝溪躲在布景后,心脏狂跳。她看到的是两个平凡的成年人,被困在各自的处境里——一个明知危险却无力改变,一个只顾表面功夫讨好上级。可恨,又可悲。
周五傍晚,雨终于停了。蓝溪看到黄淮和他的女儿一起从剧团出来。女孩约莫十六七岁,正兴奋地对父亲说着什么,黄淮认真听着,脸上带着疲惫却真实的微笑。
在路口分别时,女孩突然拥抱了一下父亲,然后蹦跳着走向对面的朋友。黄淮站在原地望着女儿的背影,那种眼神让蓝溪感到一阵刺痛——那是一个父亲毫无保留的爱与担忧。
就在那一刻,蓝溪突然清晰地意识到:她不能让弟弟毁掉这个平凡的父亲,也不能让弟弟为此毁掉自己的人生。
决心下定的同时,巨大的恐惧也随之而来。她了解蓝海,知道仇恨已经在他心中生根发芽,成为他活下去的支柱。若强行阻止,会发生什么?若他发现自己最信任的姐姐竟然“背叛”了自己,又会如何反应?
当晚,蓝溪与弟弟在一家偏僻的咖啡馆见面。蓝海眼中闪烁着一种让她不安的光芒,他压低声音讲述着自己的计划。
“下周三,周伟会去那个公寓,我已经摸清了他的规律。地下车库没有监控,是最好的地点...”蓝海详细地说着,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蓝溪听着,胃里一阵冰凉。她小心翼翼地问:“那小海...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们已经变了?不再是以前那样的人了?”
蓝海的表情瞬间冻结,眼神冷了下来:“姐,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人都是会变的。也许他们现在已经...”
“现在怎样?”蓝海打断她,声音陡然提高又迅速压下,“现在是个好父亲?好员工?所以就可以抹去过去做的事?姐,你忘了他们是怎么毁掉我的吗?”
“我没忘!但是...”
“没有但是!”蓝海眼中燃起怒火,“就因为他们的‘玩笑’,我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因为那些噩梦,我连一份正式工作都坚持不下来!而他们呢?过着正常的生活,有家庭有事业,有人爱有人关心!这公平吗?”
蓝溪想握住弟弟的手,却被他猛地甩开。
“如果你不想帮我,就直说。但别为他们找借口。”蓝海站起来,眼神冷得让蓝溪心惊,“我会按计划行动,不需要你的帮助了。”
看着弟弟决绝离去的背影,蓝溪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她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劝说弟弟的机会,唯一能做的只有提前阻止。
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
蓝溪走出咖啡馆,没有立即回家。她撑着伞,漫无目的地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思绪纷乱如麻。霓虹灯在雨水中晕开模糊的光晕,行人们匆匆走过,无人注意到这个内心正在经历剧烈挣扎的女人。
她走到一处电话亭前,驻足良久。最终没有进去,而是转身继续向前。
还有四天时间。她必须想出一个办法,既能保护弟弟不走上绝路,又能让他从仇恨中解脱。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如今已成为她唯一的救赎。
雨夜中,蓝溪抬起头,任由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那一刻她下定决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
即使那个代价,是失去弟弟对她最后的信任。
阴影下的审视仍在继续,只是审视的对象,已经从他人转向了自己内心最深的恐惧与抉择。(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