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阁的夜总是比白日更显冷清。烛台上的红烛燃到了一半,烛泪顺着烛身缓缓流下,凝固成蜿蜒的蜡痕,像一道道无法抹去的伤疤。潘金莲——林薇薇坐在梨花木桌前,指尖捏着那匹水红色的苏缎,丝线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缠枝莲的花纹繁复精巧,可她却半点欣赏的心思都没有,只觉得那花纹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正慢慢缠上她的脖颈。
她想起吴月娘下午说的“开枝散叶”,想起春梅那双看似恭顺却藏着精明的眼睛,想起李瓶儿离开时那记冰冷的冷哼,还有孟玉楼嫉妒的眼神。这西门府就像一个巨大的棋盘,每个人都是棋子,而她,是那颗最身不由己的——吴月娘想让她制衡李瓶儿,李瓶儿想把她踩下去,孟玉楼盼着她失宠,现在连孙雪娥都突然冒了出来,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苏缎,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些。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以前在现代敲键盘、拿鼠标,何曾做过针线活?可现在,为了活下去,她不仅要学做点心、做内衣,还要学会在这些女人的勾心斗角里周旋。她轻轻叹了口气,将苏缎叠好,刚要放进盒子里,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守门婆子王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四……四姨娘?您怎么这么晚过来了?七姨娘她……她已经准备歇下了,要不您明天再来?”
王妈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里,瞬间打乱了潘金莲的心绪。孙雪娥?这个时候?她怎么会来?
不等她细想,一个冷硬如冰的声音就划破了夜的寂静,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歇下了?这才刚过戌时,就歇下了?真是当了几天宠妾,越发娇贵了!让开!别挡着我的路!”
是孙雪娥!那声音里的不耐烦和威慑力,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潘金莲的心猛地一缩,下意识地看向外间的方向——春梅就住在外间的耳房,这么大的动静,她不可能没听见。孙雪娥是冲她来的,还是冲着春梅来的?或者,是有人故意让孙雪娥来试探她?
她来不及多想,就听到“哗啦”一声,院门被人用力推开的声音,紧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像踩在鼓点上,越来越近。潘金莲赶紧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管孙雪娥是来做什么的,她都不能露怯。
帘子被人猛地掀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了几下,差点熄灭。孙雪娥站在门口,身上穿着一身深灰色的粗布劲装,这种衣服通常是府里的小厮或者习武之人穿的,她穿在身上,却显得格外利落。劲装的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的牛皮腰带,上面还别着一把小巧的匕首(府里特许她带的,说是用来防身),裤脚塞进黑色的布靴里,靴底沾着点泥土,显然是走得匆忙。
她的头发没有像其他姨娘那样梳成精致的发髻,只是用一根黑色的布带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脸上没施粉黛,眉眼间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她进门后,没有先说话,而是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在屋里扫了一圈——从桌上的苏缎盒子,到墙角的衣柜,再到潘金莲身后的床榻,最后,那双冰冷的眼睛才牢牢锁定在潘金莲身上。
“哟,七妹妹这不是没睡吗?”孙雪娥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语气里满是嘲讽,“点灯熬油地对着块破布琢磨,莫非是得了夫人的赏赐,欢喜得睡不着觉了?”她说着,向前走了两步,沉重的脚步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刺耳,每走一步,都像在潘金莲的心上踩了一下。
潘金莲强压下心里的不安,对着孙雪娥屈膝行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四姐姐深夜来访,不知有何指教?金莲若是有哪里做得不对,还请姐姐明说。”她特意提高了些许音量,一是为了回应孙雪娥的嘲讽,二是想让外间的春梅听到——她倒要看看,吴月娘派来的人,会不会出来帮她。
“指教?”孙雪娥冷笑一声,根本不接她的话茬,反而绕着她慢慢走了一圈,像打量一件货物似的,目光从她的头发一直扫到她的鞋子,眼神里的挑剔和不屑毫不掩饰。“我瞧妹妹近日是越发得意了,怕是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也忘了这西门府里的规矩了吧?”
潘金莲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孙雪娥是来找茬的。她垂下眼,双手放在身前,恭敬地说:“姐姐言重了。金莲自进府以来,一直谨守本分,不敢有半点逾越规矩的地方,还请姐姐明示,金莲究竟哪里做得不对了?”
“谨守本分?”孙雪娥猛地停在她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两步,她比潘金莲高出大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让人喘不过气。“那我问你,今日在颐福堂给夫人请安时,你给夫人端茶的手势对吗?”
潘金莲愣了一下——端茶的手势?她今日给吴月娘端茶时,明明是按照府里的规矩,双手捧着茶杯,指尖不外露,怎么会不对?
“姐姐说的是……”她刚想解释,就被孙雪娥打断了。
“还有,你给夫人行礼时,腰弯的度数够吗?”孙雪娥继续问道,声音更冷了,“府里的规矩,给正室夫人行礼,腰要弯到与地面呈四十五度,你今日弯了多少?怕是连六十度都不到吧?这叫谨守本分?”
潘金莲的眉头皱了起来——府里确实有行礼的规矩,但从来没有“四十五度”这种精确到度数的说法,孙雪娥这分明是吹毛求疵,故意找茬!
“姐姐,府里的规矩我都记得,今日行礼……”
“还有回话!”孙雪娥再次打断她,眼神里的厉色越来越浓,“你跟夫人回话时,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夫人年纪大了,听力本就不如年轻时,你那样说话,是故意不想让夫人听清楚?还是觉得自己得宠了,连跟夫人回话都敢敷衍了?”
这话说得越来越过分,潘金莲的脸色渐渐白了——她今日跟吴月娘回话时,声音明明很适中,吴月娘也没说听不清,孙雪娥这是在无中生有!
“四姐姐,今日之事并非你说的那样,我……”
“还有你这走路的姿势!”孙雪娥突然伸手指向潘金莲的脚,手指尖几乎要戳到她的鞋面,语气里的厌恶毫不掩饰,“扭扭捏捏,一步三晃,故作姿态!哪有一点大家妾室该有的端庄稳重?我看你这模样,分明是从窑子里带出来的轻狂样!跟府里那些下贱的娼妓没什么区别!”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狠狠扎进了潘金莲的心里!她来自现代,走路的姿势本就比这个时代的女人更自然些,却被孙雪娥说成是“窑子里的轻狂样”,这是何等的羞辱!她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抿得紧紧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她知道,一旦掉眼泪,只会让孙雪娥更得意。
“姐姐,你这话太过分了!”潘金莲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依旧保持着最后的冷静,“我敬重你是姐姐,才对你如此恭敬,可你也不能这般污蔑我!”
“污蔑你?”孙雪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吓得烛火又是一阵摇晃,“我告诉你,在这西门府里,我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规矩就是规矩,错了便是错了!岂是你一句‘不是’就能辩解的?我看你就是欠调教!今日我便代夫人,好好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话音未落,孙雪娥突然动了!她的动作快得像一阵风,潘金莲甚至没看清她是怎么出手的,就感觉自己的右手手腕被一只冰冷粗糙的手死死攥住!
“啊!”潘金莲疼得惊呼一声,那只手的力气大得惊人,像一道铁箍,紧紧勒在她的手腕上,骨头仿佛都要被捏碎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孙雪娥手指上的老茧(那是常年习武留下的),正用力挤压着她的手腕,一股钻心的疼痛顺着手臂直冲大脑,让她眼前发黑。
“姐姐!你放手!快放手!”潘金莲拼命挣扎,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可孙雪娥的手像焊在了她的手腕上,纹丝不动。她的另一只手想去推孙雪娥,却被孙雪娥用胳膊肘狠狠顶了一下胸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再也没力气反抗。
孙雪娥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手上的力气又加大了几分。“这叫‘擒拿手’,是我娘家姐妹教我的,专门治那些不懂规矩、手脚不老实的人。”她凑近潘金莲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冰冷的恶意,“感觉如何?妹妹这细皮嫩肉的手腕,怕是经不住我再用点力吧?”
潘金莲疼得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孙雪娥的手背上。孙雪娥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皱了皱眉,却没放手,反而用拇指死死抵住潘金莲手腕内侧的一个穴位——那是人体最敏感、最疼的穴位之一。
“啊!”更剧烈的疼痛传来,潘金莲感觉整条胳膊都麻了,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她的血管,她浑身颤抖,连站都站不稳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一边倾斜。
“今日只是小小惩戒,让你长点记性!”孙雪娥的声音依旧冰冷,“别以为得了老爷几分宠爱,又得了夫人几件赏赐,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在这西门府里,我孙雪娥想收拾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松开了手——不是一下子放开,而是一点一点地减轻力气,让潘金莲清晰地感受到手腕上的疼痛在慢慢缓解,却又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酸胀感。
潘金莲像脱力般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桌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桌上的苏缎盒子被撞得掉在地上,里面的苏缎散了出来,像一朵散开的花。她捂着自己的手腕,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腕上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的青紫指痕,指痕的形状和孙雪娥的手指一模一样,看起来触目惊心。
孙雪娥甩了甩手,仿佛刚才抓过什么脏东西似的,眼神里满是嫌弃。“下次若再让我瞧见你不守规矩,或是仗着有几分宠爱就不知天高地厚,”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潘金莲苍白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卸你一条胳膊,也不过是眨眼的事。别忘了,我娘家的那些姐妹,最擅长的就是‘帮忙’料理不听话的人——她们下手,可比我狠多了。”
又是“娘家的姐妹”!这是赤裸裸的死亡威胁!潘金莲知道,孙雪娥的娘家确实有些势力,据说她的几个姐姐都在山上跟着一伙人习武,下手狠辣,府里的人都怕她们。孙雪娥这是在警告她,若是再敢“放肆”,就会让她的姐姐们来对付她!
孙雪娥说完,不再多看潘金莲一眼,转身就走。她的脚步依旧沉重,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回头看了一眼潘金莲,眼神里的冷意更浓了:“对了,忘了告诉你,府里的规矩还有一条——小妾要听大妾的话,若是不听,就该受罚。你记住了。”
说完,她大步走出了屋子,帘子被她甩在身后,发出“啪”的一声响,震得烛火又摇晃起来。
潘金莲瘫坐在椅子上,依旧捂着自己的手腕,疼痛还在持续,可更让她害怕的是孙雪娥那冰冷的眼神和死亡威胁。她看着地上散开的苏缎,突然觉得无比讽刺——吴月娘刚给她赏赐,孙雪娥就来用武力教训她,这难道是巧合吗?还是吴月娘故意让孙雪娥来敲打她,让她知道即使有了“恩宠”,也不能忘乎所以?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潘金莲抬起头,看到春梅端着一个铜盆走了进来,铜盆里装着温热的水,水面上漂着一块干净的布巾。
春梅走到她面前,将铜盆放在桌上,低眉顺眼地说:“姨娘,用热水敷一敷手腕吧,能消肿止痛。”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屋里发生的一切她都没听见、没看见。
潘金莲死死盯着春梅——她住的耳房就在外间,孙雪娥刚才的声音那么大,她不可能没听见;孙雪娥动手时,她也不可能没察觉。可她从头到尾都没出来,直到孙雪娥走了,才端着热水进来。这是为什么?是吴月娘吩咐她不要插手?还是她自己选择旁观,想看看她的反应?
“你刚才……都听见了?”潘金莲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想从春梅的脸上找到答案。
春梅的头垂得更低了,双手放在身前,恭敬地说:“奴婢刚才在耳房里整理东西,隐约听到了一点动静,却没敢出来打扰。奴婢想着,两位姨娘说话,奴婢不该插嘴。”
“没敢出来?”潘金莲冷笑一声,“还是不想出来?”
春梅的身体微微顿了一下,却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姨娘说笑了,奴婢只是个丫鬟,哪敢‘不想’出来?只是怕打扰了两位姨娘。姨娘,水快凉了,您还是赶紧敷一敷吧,不然明天手腕该肿得更厉害了。”
潘金莲看着春梅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这个丫鬟,是吴月娘派来的眼线,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可能是在试探她。她不知道春梅会把今天的事怎么告诉吴月娘,也不知道吴月娘听了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她伸出手,慢慢拿起铜盆里的布巾,温热的布巾敷在手腕的青紫处,带来一丝暖意,却无法驱散她心里的寒意。她看着春梅,突然开口问道:“春梅,你觉得……四姐姐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春梅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奴婢只是个丫鬟,不敢妄议主子们的事。姨娘若是想知道,不如明天去问问夫人?”
潘金莲没有再说话——她知道,从春梅这里,她得不到任何答案。
春梅见她不再说话,又躬身行了一礼:“姨娘若是没别的吩咐,奴婢就先退下了,您敷完后早些歇息。”说完,她转身走出了内室,轻轻带上了帘子。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潘金莲看着手腕上的布巾,心里一片冰凉——这座宅院,真是步步杀机。流言蜚语、阴谋诡计还不够,现在又加上了直接的肉体暴力。她就像被困在一个斗兽场里,四周都是张着獠牙的野兽,随时可能把她撕碎。
她拿起桌上的苏缎,手指抚过上面的缠枝莲纹,突然觉得这花纹像极了孙雪娥手上的老茧,粗糙而冰冷。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西门府里活多久,也不知道下一次的“惩罚”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烛火又摇晃了一下,映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凄凉。
(本集终)
下集内容提示:【夜深人静思退路】
接连遭受打击和威胁,尤其是手腕上清晰的疼痛和恐惧,让潘金莲深夜无法入眠。她抚摸着淤青的手腕,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座宅院的可怕和自身的脆弱。荣耀恩宠皆是虚妄,唯有活下去才是真实。她开始冷静而恐惧地思考退路:是彻底投靠吴月娘寻求庇护?是设法攒钱为将来打算?还是……有可能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牢笼?然而思前想后,每一条路都布满荆棘,似乎看不到真正的希望。深沉的无力感和对未来的恐惧,牢牢攫住了她。(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